脑积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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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2/11/12 20:04: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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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利普·迪克/著顾备/译张晓雨/图

第一章

当安德敦看到那个年轻人时,脑中第一个念头便是:“我的头发日渐稀落,快要变成秃子了。我是个既秃又肥的老头子。”但他并没有大声地把这念头说出来。相反,他把椅子向后推开,站了起来,果断地绕到写字桌的一侧,然后刻板地伸出右手,在脸上强挤出一份和蔼的笑容,和那年轻人握了握手。

“威特沃?”他问道,尽量让这句问话上去既亲切又庄重。

“没错儿,”年轻人答道,“但你可以叫我艾德,当然了,我是说,如果你和我一样不喜欢那些毫无必要的繁文缛节的话。”这位金发碧眼的年轻人过分自信的脸上所流露出的表情显示说他认为此事已经解决了。从一开始艾德和约翰就注定是令人愉快的合作关系。

“这栋大楼会不会很难找?没遇到什么麻烦吧。”安德敦谨慎地换了个话题问道,故意忽略了对方过于友好的提议。老天啊,他一定得坚持住,要有所保留!他突然害怕起来,浑身直冒冷汗。威特沃在办公室里四处走动着,仿佛他早就拥有了这间办公室一样——仿佛,他正在丈量这间办公室房间的大小呢。他就不能多等两天吗——只等上一段恰当的过渡时间?

“没问题。”威特沃愉快地答道,双手插在口袋里。他急切地查看着陈列在墙上那些为数众多的档案文件。“我来你们这个机构并非是盲目的,这你明白。对于犯罪预警系统的运行模式,我还颇有一些自己的想法。”

安德敦相当震惊地点起烟斗:“那么,它运行得如何?我倒想知道。”

“还不错,”威特沃说道,“事实上,相当出色。”

安德敦紧盯着他不放:“这是你个人的看法?抑或仅仅是一句恭维之言?”

威特沃迎着他的视线和他对视着,目光诚挚。“既是我个人的,也是公众的看法。参议院对你们的工作很满意,事实上,他们的态度简直可以称得上是狂热了。”他补充道,“对那些年迈的老人而言,可以说是能多狂热就多狂热呢。”

安德敦畏缩了,但表面上却仍保持着那份冷漠与镇定,不过,这的确费了他不少气力。他猜测着威特沃内心真正的想法是什么。这个小平头的脑袋里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这个年轻人的眼睛湛蓝而明亮——聪颖过人却令人不安。威特沃可不是什么可以愚弄的对象,而且显而易见的是,他这人野心勃勃。

“以我的理解而言,”安德敦小心谨慎地说道,“你将会是我的助手,直到我退休为止。”

“我也是这么理解的。”那人毫不迟疑地回答道。

“也许是今年,也许是明年——甚至可能是十年以后,”安德敦手中的烟斗颤抖着,“并无任何限制条例规定我几时退休。犯罪预警系统是我一手创立的,而我想在这儿待多久就待多久。这完全取决于我个人的意愿。”

威特沃点了点头,他的表情还是那么诚挚:“那当然。”

安德敦颇费了一番功夫才稍微冷静了一些:“我只不过是直截了当地把话说明白。”

“从一开始,”威特沃认同道,“你就是老板。你说了算。”一切迹象都表明他是诚恳的,而他又接着问道,“你是否介意带我去参观一下整个机构?我希望自己能尽快熟悉这套系统的正常运作程序,越快越好。”

当他们沿着走廊,沿着一间间射出*色灯光的一片忙碌的办公室前行之时,安德敦说:“当然了,你应该已经相当熟悉犯罪预警系统的运作原理了。我想我们可以这样假定吧。”

“我所了解到的信息也就是公开的那些。”威特沃回答道,“在你们那些有预知能力变异人的帮助下,你们已经大胆而成功地彻底废止了以监狱和刑罚为主的罪后惩罚系统。正如我们大家所公认的那样,惩罚永远都起不到什么有效的阻吓作用,同时,对于已死的受害者而言,也丝毫起不到安慰的效用。”

他们行至电梯处开始下行。当电梯载着他们急速下降之时,安德敦说:“那么你或许也已经了解到,如果严格遵循法律条文的话,我们的犯罪预警理论有一个最根本的缺陷:我们所逮捕的个人其实并没有犯下违法的事。”

“但毫无疑问他们会那么做的。”威特沃斩钉截铁地判定道。

“很高兴他们还没有犯下罪案——因为我们先捉到他们,在他们实施暴力之前,因此,罪案本身的实施才成为绝对的空谈。我们宣称他们是有罪的;可他们,从另一角度而言,永远都宣称自己是清白的,而从某种意义上讲,他们也的确是清白的。”

电梯门开了,他们再次沿着*色灯光照耀下的走廊徐徐下行。“在我们的社会里没有一级罪案,”安德敦继续说道,“但我们却的确有一个拘留营,里面满是将会犯下罪案的凶手。”

门开了,又再闭拢。他们现在置身于分析部门的翼楼中。在他们的正前方,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设施防护栏徐徐升起——那是数据接收仪以及计算机装置,用来分析、调整输入的资料。而在这套机器的后面,坐着那三个有预知能力的人——他们被称为普里科——几乎淹没在那堆错综复杂的线路中。

“他们就在那儿。”安德敦干巴巴地说道,“关于他们,你怎么看?”

在一片朦胧之中,那三个白痴般的家伙呆呆地坐着,嘴里发出些模糊不清的声音。任何看似毫无逻辑的呓语,任何胡乱发出的音节,都将被分析、比较,再以视觉信号的模式集合,然后以通用码誊写在打孔卡上,弹射到不同的码槽中。这些白痴成天都在嘟哝着,被禁锢在他们特殊的高靠背座椅上,被金属带和成捆的电线、夹子固定在某个位置。他们的肉体需要完全由自动系统照料。他们并无精神所需,就像蔬菜一样。他们嘟哝一会儿,小睡一会儿,就这样存活于世。他们的思维是麻木的,混乱的,迷失于一片阴影之中。

然而今天并没见到什么阴影。那三个喋喋不休、笨拙无知的生命体有着特别大的脑袋和一个毫无用处的身体,他们正注视着未来。分析仪正记录着他们的预言,只要那三个普里科白痴在说话,机械装置便会极其认真地去听。

这时,威特沃的脸上头一次失去了轻松而自信的表情,一种厌恶、沮丧的神情渐渐流露在他眼中,混杂着羞耻感和道义上的震惊。“这并不令人……愉快。”他嘟哝道,“我从未意识到他们会这么——”他努力地试图在脑海中搜索出一个正确的词汇来形容他的感受,比了个手势道,“这么……畸形。”

“畸形,且智力低下。”安德敦立即认同道,“尤其是那边那个女孩。多娜已经四十五岁了,但她看上去只有十岁。这一方面的天赋攫取了一切养分,超感知能力部分的脑叶打破了平衡,使大脑的前叶区完全萎缩了。但我们有什么可在乎的呢?我们得到了他们的预言,他们交给我们所需之物,虽然他们自己并不理解这些预言,但我们懂。”

威特沃屈服了,穿过房间走到机器跟前,从卡槽里收集到一叠卡片,“这就是分析出来的名字吗?”他问道。

“显而易见,是。”安德敦皱着眉头从他手中接过那一叠卡片。“我还没来得及检查这些。”他解释道,不耐烦地隐藏起心中的厌烦情绪。

威特沃着迷地看着机器又将一张新卡弹到已经空空如也的卡槽里,其后又是第二张——然后是第三张。卡片接二连三地从呼呼转动着的圆盘中冒出来。“普里科一般都能看到相当遥远的未来吧。”威特沃惊叫道。

“他们的时间跨度相当有限。”安德敦告诉他说,“最多不过是提前一到两周。他们所提供的数据有许多对我们来讲是毫无价值的——简单说来,就是与我们的工作无关。我们会把这些信息转给相关机构,作为交换,他们会跟我们交换数据。每个重要部门都有他们自己的秘密实验室来放他们的宝贝猴子。”

“宝贝猴子?”威特沃局促不安地盯着他,“哦,是了,我明白了。说是实验用途,秘不告人,可又心照不宣,诸如此类的。真有趣。”

“很聪明嘛。”自然而然地,安德敦拿起了那张被旋转仪自动翻转过来的卡片,“这些名字中有些会被完全舍弃,而大多数提示卡上的记录都是些小打小闹:盗窃啦、偷税漏税啦、人身攻击啦、勒索啦什么的。我敢担保你一定知道,犯罪预警系统已经使犯罪率下降了百分之九十九点八。我们很少会遇到真正的谋杀或叛国罪,毕竟,那些犯罪分子们都明白,我们一定会在他有机会实施罪行的前一周就把他们缉拿归案,关进拘留营。”

“那么,最后一次得逞的事实谋杀案发生在什么时候呢?”威特沃问道。

“五年前。”安德敦说道,语气中透着自豪。

“怎么发生的?”

“那个罪犯从我们手心里溜掉了。我们有他的名字——其实,我们拥有罪案的一切细节,包括受害者的名字。我们确切地知道那起当时就已经策划好了的罪行将会在何时何地发生,但他还是甩掉了我们,顺利地实施了他的计划。”安德敦耸耸肩道,“毕竟,我们不可能做到一个不漏。”他一边说一边用拇指很快地翻看着那一叠卡片,好像洗牌一般,“但我们也的确捉住了绝大多数。”

“五年一起谋杀案。”威特沃的自信又回来了,“令人印象深刻的记录……确实值得……为此自豪。”

静了片刻之后,安德敦说道:“我的确为此而自豪。三十年前我推算出了这套理论——而在当时,其他那些自私自利的人们却只在想着如何快点抛售股票。我看到了一些很真实的东西——一些具有非凡社会价值的东西。”

他把那一叠卡片扔给了瓦利·佩治,他的下属,专门负责“猴子”事务。“看看哪些是我们要的。”安德敦告诉他说,“完全由你自己判断。”

当佩治带着卡片消失在门后的时候,威特沃关切地说道:“真是责任重大啊。”

“是的,是这样的。”安德敦同意道,“如果我们让任何一个犯罪分子逃脱了的话——就像五年前我们的那次失误一样——从良心上讲,我们就欠下了一条人命。我们对此负有完全不可推卸的责任,如果我们错过了,就会有人因此而丧命。”他一脸沉痛地从卡槽里抽出三张新出的卡片,“这关乎公信力的问题。”

“你是否曾经被诱惑过——”威特沃有些犹豫地说道,“我是说,你挑中的那些人里一定有那么几个可以给你一大笔的。”

“那么做可没任何好处。一份完全相同的卡片文档资料会同时输出到陆*总部,这是监督与制约机制。只要他们愿意,他们可以一刻不停地盯着我们。”安德敦粗略地瞄了一眼最上面的卡片,“因此,即使我们想要接受贿赂——”

他突然停了下来,双唇紧闭。

“出什么事了吗?”威特沃好奇地问道。

安德敦仔细地将面上的那张卡片对折起来,塞进了自己的口袋里。“没什么,”他低声说道,“能出什么事?”

他的语气颇为刺耳,威特沃的脸顿时涨得通红。“看来你是真不喜欢我。”

“那倒是真的,”安德敦承认道,“我的确是不大喜欢你,不过——”

其实他并不认为自己这么不喜欢这个年轻人。但是,这似乎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一定是什么地方搞错了。一阵晕眩之后,他企图让自己混乱的头脑镇定下来。

卡片上写着他的名字。第一行——一个已经被指控将要犯下谋杀罪的凶手!根据卡片的孔码看,犯罪预警系统指控约翰·A·安德敦将要谋杀另一位男性——就在下周。

出于对自己绝对的、压倒一切的坚定信念,他绝不相信这样的预言。

第二章

外面的办公室里,站着一位苗条而美丽的少妇,她正和佩治谈论着什么。这就是安德敦的太太,丽莎。此时,她正忙于一场关于策略性问题尖锐而激烈的辩论,所以当威特沃和她丈夫走进办公室的时候,她几乎没抬头看上一眼。

“你好,亲爱的。”安德敦说道。

威特沃仍旧一言不发,然而,他那原本暗淡无神的双眼立时闪起点点微光,停留在这位身穿整洁的警务人员制服的棕发女人身上。丽莎现在是犯罪预警系统的执行人员,而据威特沃所知,她曾经一度是安德敦的秘书。

安德敦注意到了威特沃脸上显而易见的兴趣所在,于是他开始思索。要想栽赃把卡片输入系统的机械装置中,一定需要内部的共犯——一个与犯罪预警系统有着密切联系的人,同时还必须拥有一定的权限以接触系统的分析装置。当然,同谋者有可能为数众多,而且煞费苦心,牵扯进来的可能远远不止是在流水线上塞进一张这样的伪造卡片那么简单,甚至可能连原始数据本身都已经被篡改了。事实上,根本无法断定动过手脚的部分到底有多少,被篡改的程度又有多大。当他开始分析种种可能性的时候,一阵寒冷彻骨的恐惧感袭上心头。他的第一个冲动是——拆开那些机器,把里面的数据全毁掉——然而这念头太幼稚了,全无用处。也许磁带上的数据确实与卡片相符,而他这么做只会使自己被多控几条罪名。

他还有大约24小时,然后,陆*的人就会发现两地资料的不符之处,他们会从那边的档案里找到一张一模一样的卡片,和他私藏起来的这张完全相同。他只有两份副本中的一份,这就意味着,他口袋里那张被折成两半的卡片有可能就被摊在佩治的桌子上任人一览无遗。

大楼外面传来警车的轰鸣声,那只是他们开始每天例行的巡逻线路罢了。他们中的某个家伙将车停到他家门口会是几个小时之后的事呢?

“出什么事了,亲爱的?”丽莎局促不安地问道,“你看上去就像刚见了*似的。你没事吧?”

“我很好。”他向她保证道。

丽莎似乎是突然间才注意到艾德·威特沃那满怀倾慕的迫人目光。“这位绅士就是你的新合作伙伴,亲爱的?”她问道。

安德敦小心谨慎地开始介绍他的新助手给丽莎认识。丽莎微笑着友好地问候他。他们两人是否在私下里传递着什么信息?他说不上来。老天啊,他在怀疑每一个人呢——不仅仅是他的妻子和威特沃,还有他手下十几个成员。

“你是纽约人吗?”丽莎问道。

“不。”威特沃答道,“我这辈子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芝加哥度过的。现在我住在旅馆里——市中心最大的旅馆之一。等等——我有一张写着旅馆名字的卡片,放在哪儿来着?”

正当他下意识地在兜里翻找着的时候,丽莎提议道:“你愿意和我们一起共进晚餐吗?我们今后在工作上应该会是亲密无间的合作关系,所以我确实认为我们应该增进一下彼此的了解。”

安德敦颇为吃惊地倒退了一步。他妻子这种过于友善的举动究竟有几分是仅仅出于善意呢?仅仅是偶然吗?整个晚上余下的时间里威特沃都将出现在他身边,而现在更让他有了个借口尾随到安德敦的私人住宅去。他顿时感到心中一阵大乱,于是冲动地转身奔着大门口走去。

“你去哪儿?”丽莎惊讶地问道。

“回猴子楼。”他告诉她说,“我要去查一些非常奇怪的数据资料,要赶在陆*的人看到这些资料之前。”在她想出任何可信的理由挽留他之前,安德敦已经跨出大门走在走廊上了。

他飞快地走下走廊尽头的坡道,然后大踏步地奔向楼门口的阶梯,向公共人行道走去。这时候,丽莎上气不接下气地出现在他身后。

“你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啊?”丽莎拉住他的胳膊,快速地转到他面前,“我知道你是要离开办公室。”她大叫着拦住了他的去路,“你怎么了?每个人都以为你——”她停顿了一下,“我是说,你的行为很怪异。”

人潮在他们身边滚滚而过——通常每天下午都会这么拥挤。安德敦不去在意周围的人群,他把妻子的手指从自己的手臂上一根根掰开。“我是要离开,”他告诉她说,“不过倒还有点时间。”

“可——为什么?”

“我正在被人架空——这是有计划的、居心叵测的行动。那个家伙的出现正是要取我而代之,参议院正通过他来搞我。”

丽莎抬头凝视着他,一脸困惑的样子。“可他看上去像是个年轻有为的好人。”

“好得就像剧*的水蛇一样。”

丽莎的困扰变成了怀疑。“我不信。亲爱的,一直以来你的工作压力太大了——”她不确定地笑了笑,支吾着说道,“实在是难以置信,说什么艾德·威特沃企图要架空你。他怎么可能?即使他真想那么做,也没那个可能的。我可以肯定艾德他不会——”

“艾德?”

“那是他的名字啊!不是吗?”

她那双棕色的眼睛里闪现出惊异、怀疑和强烈的抵触情绪。“我的老天爷呀,你该不会是在怀疑每一个人吧。你一定以为连我也在一定程度上与此事有染吧,是不是?”

他考虑了片刻后答道:“我不能肯定。”

她把他拉近自己的身边,眼中满是责问的神情。“这不是真话,你确实是信以为真了。也许你应该离开几周时间,你现在绝对需要好好休息一阵子。这一切不过是一种过分紧张的情绪和精神上的冲击所造成的,只不过因为部门里来了个更年轻的男人。告诉我,你有没有任何事实根据呢?”

安德敦取出钱包,拿出那张折起来了的卡片。“你仔细看一下这个。”他说着,把卡片递给了她。她的脸顿时失去了血色,随即发出一声轻嘘,干巴巴地喘着气闭口不言。

“这么做的目的非常明显,”安德敦告诉她说,尽可能地不动声色,“这就给了威特沃一个合法的借口,让他现在就可以把我给撵走,而无需等到我退休。”他恶狠狠地又补了一句道,“他们知道我的身体状况良好,还能再干上很多年。”

“可是——”

“这会使监测和制约机制完全解体。犯罪预警系统将不再是一个独立的机构,参议院将会控制警察局,而那之后——”他的双唇紧绷,“他们会把陆*那边也抢到手的。喔,光从表面上看,这样的逻辑就已经足够解释了。当然,我个人对威特沃也相当有敌意,甚至可以说是忿恨——当然我是有理由的。”

他继续说道:“没人愿意被一个比自己年轻的人替代。这一切似乎真的确有其事——除了我还没偏激到想要杀了威特沃,但我无法证明这一点。你说我该怎么办?”

丽莎沉默不语,脸色苍白,随即摇了摇头道:“我……我不知道。亲爱的,如果仅仅是——”

“此时此刻,”安德敦突然打断了她的话,“我正要回家收拾东西。我现在所能想到的也就这样了。”

“你真打算要——要藏起来吗?”

“是的,甚至可能会搭乘定位系统传送器远避到边远的殖民星球上去,只要有这个必要。以前不也有过成功的案例吗?我还有24个小时。”他断然转身道,“回大楼里去吧,跟着我毫无意义。”

“跟着你?你以为我会那么做吗?”丽莎反诘道。

安德敦惊异地盯着她。“你不会吗?”随即他吃惊地自言自语,“不,我看得出你并不相信我,你还是以为这一切都是我想像出来的。”他粗暴地戳着那张卡片说,“即使有此为证,你还是不相信。”

“不,”丽莎迅速承认道,“我不信。你看得并不够仔细,亲爱的,艾德·威特沃的名字可没在那上面。”

安德敦怀疑地从她手中接过卡片。

“没人说你将会杀死艾德·威特沃,”丽莎飞快地继续说着,声音既尖锐又冷漠,“卡片一定是真的,你明白了吗?这事和艾德完全无关,他并没对你耍什么阴谋诡计,也根本就没有任何人想要这么做。”

困惑已极的安德敦无言以对,直愣愣地站在原地研究着那张卡片。她是对的。艾德·威特沃并没被列为他的受害者。就在第五行,机器整整齐齐地印上了另一个名字:列欧坡德·卡普兰。

他麻木地将卡片装回口袋,他这辈子从没听说过这个人。

第三章

屋子里冷清空荡,安德敦进门几乎一刻也没耽搁,就立即开始收拾旅途所需的各式物品了。在打包装箱的同时,一个疯狂的念头突然出现在他脑中。

他可能的确是错怪了威特沃——可他又如何能确定呢?无论如何,针对他的这个阴谋一定是复杂得远远超出他的想像了。威特沃,从整体布局而言,也许仅仅是个无关紧要的傀儡而已,另有人在他背后操纵着一切——远距离遥控,仅仅在后台露出一些隐约可见的模糊形象。

把卡片拿给丽莎看可真称得上是个错误,毫无疑问,她一定会把卡片上的内容仔仔细细地描述给威特沃听的。他永远也无法逃离地球,永远也没有机会去体会遥远的天外行星上的生活是什么样子了。

正当他全神贯注于想像中的时候,身后的地板突然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他从床边转过身来,手里抓起一件因风吹雨淋而早已变色的冬季运动服,镇定自若地面对着眼前蓝灰色A式手枪的枪口。

“不会耽搁你很久的。”他说道,略带一丝悲苦地盯着面前那个双唇紧闭身材魁梧的男人。那人身穿一袭棕色大衣,戴着手套,双手持枪默默地站着。安德敦接着说道:“她甚至一点都没犹豫吗?”

闯入者的脸上摆明了没有任何反应。“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他说,“跟我来。”

安德敦十分震惊地放下了手中的运动服。“你不是从我们部门来的吗?你不是警官吗?”

安德敦在惊讶之余连声抗议,却被半推半架地带到早已等候在屋外的豪华轿车中了。三个全副武装的彪形大汉随即紧跟着上了车,将他围在中间。车门砰的一声关上了,轿车迅速地驰上高速公路,朝着远离市区的方向驶去。他周围那几张脸上始终挂着漠然而冷淡的神情,随着高速行驶中的车身一起上下晃动着,而车外,黑暗阴郁的田野呼啸而过。

安德敦仍旧徒劳地企图弄清楚发生的这一切究竟意味着什么,与此同时,车子驶上一条印满车辙的小路,然后转向,又向下开进一个昏暗的半地下车库中。有人大声发出指令。厚重的金属门在一片嘎嘎声中落下,而头顶一盏盏大灯闪了闪,陆续亮了起来。随即,司机熄掉了汽车引擎。

“你们一定会后悔的。”当他们将安德敦从车里往外拖的时候,他嘶哑着嗓子威胁道,“你们认出来我是谁了吗?”

“我们认得你。”那个身穿棕色大衣的男人答道。

在枪口的威逼下,安德敦被推搡着上了楼,从那阴冷而静默的车库中向上走进一条铺着厚厚地毯的走廊里。很显然,他现在正身处一处豪华的私人住宅中,而这住宅一定是在某个曾经被战争吞噬了的乡野荒郊之处。隐隐约约看得到走廊的尽头有个房间——这是间书房,里面的家具看上去很简单,然而却很有品位。在一圈光影之中,一个他从未见过的男人正端坐在那里等着他,而那人的脸一半隐没于阴影之中。

当安德敦走近后,那个男人神经质地把一副无边眼镜推正,叭的一声关上了手中的眼镜盒,然后抿了抿干燥的嘴唇。他看上去很老,也许有七十岁吧,或许更老些,他手边有一根细长的银色手杖。他的身材瘦长而结实,神情中则同时混杂着好奇与坚决两种态度。他那渐渐灰白的棕色头发已经稀稀落落了——被细心梳理过的头发闪耀着自然的光泽覆盖在他那苍白削瘦的头上,只有他的眼睛切切实实地闪现着警觉的神色。

“这位就是安德敦吗?”他用一种抱怨似的语气问道,随即又转向了那个身穿棕色大衣的男人,“你们从哪儿把他带来的?”

“他家。”另一个人回答道,“他正在收拾东西——和我们所预料的一样。”

桌子旁的那个老人明显地颤抖起来。“收拾东西。”他取下眼镜,然后迅速地把眼镜放回眼镜盒中。“瞧,”他直截了当地对安德敦说道,“你是出了什么毛病了?你是个无可救药的神经病吗?你怎么能杀害一名素不相识的人呢?”

这位老人,安德敦突然意识到,就是列欧坡德·卡普兰。

“首先,我要先问你一个问题。”安德敦快速地在心里盘算了一下,“你知道自己都干了些什么吗?我是警署专员,我完全可以把你送进监狱关上二十年。”

他正打算继续说下去,但突然,一个念头闪现在脑中。

“你们怎么发现的?”他询问道。不知不觉中,他的手伸进口袋里,那张折起的卡片就藏身于此,“这事不可能透露给其他——”

“我并不是通过你的机构得到通知的,”卡普兰打断了他的话,满怀怒意,语气显得极不耐烦,“事实是,你从未听说过我,而这丝毫也不令我感到意外。列欧坡德·卡普兰,联邦西区集团*的将*。”他又不甘愿地补充了一句道,“退休了,自从中英裔战争结束,陆*联邦西部战区同盟解体之后。”

这就对了。安德敦早就怀疑是陆*方面出于自我保护的原由,立即处理了他们那边复制的卡片。于是他略微放松了些许,又询问道:“那么,你已经把我弄到这儿来了,接下来想怎么样?”

“很显然,”卡普兰说道,“我不会把你给毁了的,否则,那堆令人不快的小卡片中就应该会有一张对此有所显示。我对你很好奇。对我来说,这简直是难以置信的,一个像你这样既有成就又有才干的人,怎么可能如此冷血地企图谋杀一个素昧平生的人。这里面一定另有玄机。坦白地讲,我很是困惑。如果这显示了警方的某种策略——”他耸了耸他那削瘦的肩头,“那你肯定不会允许那张复制的卡片落到我们手里。”

“除非,”他手下的一人提出道,“这是个经过深思熟虑的复杂计划。”

卡普兰抬起他那双锐利的鹰眸,仔细观察着安德敦道:“你怎么说?”

“就是那么回事,”安德敦说道,他很快就看出坦白相告的好处,于是原原本本地说出了他从一开始就深信不疑的简单事实,“这张卡片上的预言其实是警方某个派系故意伪造的。卡片准备就绪,我也就上钩了。我被自动解除职务。我的助手则会插一只脚进来,宣布他将按照惯例,遵循有效的犯罪预防程序阻止这一起谋杀。根本毋须多说,不会有任何谋杀,或是任何潜在的谋杀。”

“我同意你的观点,不会发生任何谋杀案,”卡普兰冷酷地断定道,“因为你将会身处警察局的拘留营里,而我则是想要确保这一点。”

一阵惊骇之下,安德敦抗议道:“你要把我带回去吗?如果我进了拘留营,就永远也无法证明——”

“我才不管你要不要证明什么,”卡普兰打断了他的话,“我要做的就只是确保你别挡我的路。”他冷淡地又补了一句道,“这也是为了我自己的安全起见。”

“已经准备好送他走了。”一个手下声称道。

“没错,”安德敦说道,浑身汗透,“他们一抓到我,我就会被送进拘留营里去的。威特沃会接手一切,资料库和设备,”他的脸色阴沉下来,“还有我老婆。他们正一致行动呢,太明显了。”

有那么一刹那,卡普兰似乎有些动摇了。“有这可能。”他勉强承认道,一边沉稳地注视着安德敦,然而他摇了摇头,“我不能冒这个险。如果这个阴谋是针对你的,那我很抱歉。可这又不关我的事。”他微微一笑道,“无论如何,祝你好运吧。”他对他的手下说道,“带他去警察局,把他转交给最高执行官。”他提及了一位行动专员的名字,然后等着瞧安德敦的反应。

“威特沃!”安德敦重复着那个名字,一脸惊疑的神情。

卡普兰仍旧微笑着,转过身去,点着书房里收音机控制板上的按钮道:“威特沃早已接收了指挥权。很显然,他正打算对此大做文章呢。”

一阵短暂的电子噪音发出的嗡嗡声,随即,很突然地,收音机的声音轰鸣在整间屋内--间杂着噪音,一个职业化的声音正宣读着一份预备好的声明。

“……警告所有民众,不要窝藏这名危险的处于犯罪边缘的人犯,也不得提供任何形式的援助或协助。若让逃犯得到了适当的时机,他就有可能为所欲为地实施暴力行为,因而决不能掉以轻心。当然,这一特殊情况在现代社会实属罕见。在此特别通告所有民众,如果涉案,务必在追捕约翰·艾利森·安德敦的过程中与警方通力合作,否则将会面临法律制裁。再重复一遍:联邦西区*府之犯罪预警机构正在追查并缉拿其前专员,约翰·艾利森·安德敦,通过犯罪预警系统的预警方法,我们在此宣判该犯为潜在的杀人犯,并因此宣告剥夺该犯的人身自由及其它一切公民权。”

“没花他多少时间。”安德敦自言自语道,一脸震惊的样子。卡普兰猛地关掉收音机,那声音便立即消失了。

“丽莎一定是直接去找了他。”安德敦苦涩地推测着。

“他干吗要等?”卡普兰问道,“你已经把你的目的表现得很清楚了。”

他冲着他的手下点了点头:“把他带回城里去,让他离我这么近还真让我感到很不舒服呢。关于这一点,我完全赞同威特沃专员。我要他尽快处理此案。”

第四章

冷冷的细雨倾洒在公路上,而轿车就沿着纽约市漆黑的街道一路驶向警察局大楼。

“你该明白他的立场吧,”其中一个人对安德敦说道,“如果你处在他的位置上,你也会做出同样的决断。”

安德敦愁眉不展,满心愤恨,他一声不吭,直直地瞪着前方。

“不管怎么说,”那人又继续说道,“你只是许多人中的一个罢了,有上千人都被送进那所拘留营里去了呢。你不会寂寞的,事实上,兴许以后让你走你都不愿意走呢。”

安德敦无助地看着路上的行人沿着被雨水淋湿了的人行道匆匆忙忙地走着。他感觉不到自己有任何激烈的情绪波动,只觉得极度疲劳。他茫然地数着街区编号:越来越靠近警察局了。

“这个什么威特沃倒是很会把握时机嘛。”又有一个人打开话匣子评论道,“你见过他吗?”

“一面之缘。”安德敦回答道。

“他想坐你的位置,所以才陷害你。你能肯定是这么回事吗?”

安德敦做了个苦相道:“有关系吗?”

“我只是好奇。”那人无精打采地注视着他,“所以,你就是前任警署专员喽。拘留营里的人一定很高兴看到你进去,他们会记起你的。”

“毫无疑问。”安德敦同意道。

“威特沃肯定一点儿时间也没浪费。卡普兰真幸运--有那么个官员在处理此案。”那人几乎是在用一种辩护律师的目光看着安德敦,“你早就相当确定这是一起阴谋了,哦?”

“那当然。”“你根本就不会伤害到卡普兰一根毫毛的,是吗?有史以来头一遭,犯罪预警系统出了差错?一个清白无辜的人被那些卡片中的一张陷害了。也许,还有其他无辜的人也是遭人陷害了的——对吗?”

“这很有可能。”安德敦冷冷地承认道。

“也许整个系统都可以被推翻呢。毫无疑问,你并没打算去实施一起谋杀案——而也许,他们中间没有一个人想这么干过。你告诉卡普兰说希望能置身事外,是不是就因为这个?你打算证明系统是错的吗?我可是够坦率的了,你要是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另一个人也靠了过来,他问道:“就我们俩,我不会告诉别人的,真是有什么阴谋活动吗?你真是遭人陷害了吗?”

安德敦叹了口气。关于这一点,连他自己也无法确定。也许,他是陷在时间轨迹上一个毫无意义的死循环里了,既无动机,也无起点。事实上,用不着斗,他甚至考虑过要回去自首。一种精疲力竭之后巨大的负重感袭上他的心头。他一直在和这种种的不可能做着心理斗争——然而所有堆积起来的卡片却都在指证他。

突然,轮胎急速摩擦地面所发出的刺耳声音使他惊醒过来。司机疯狂地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企图控制车身,他奋力把住方向盘,一边猛踩刹车。原来,一辆重型运面包的货车赫然出现在前方的一片浓雾之中。如果他当时猛踩油门而不是猛踩刹车的话,也许倒可以救了大家,然而,当他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之时已经太迟了。车子只是不停地打滑,然后倾覆,又缓缓地向前滑了一小段,最后一头撞上了面包车。

安德敦身下的座位向上掀起,将他弹了开去,面向前方紧贴在车门上。一阵突如其来、无法忍受的疼痛立时向他袭来,让他觉得自己的头像是要爆炸开来一般。不知是车子的什么部位着了火,只听到火焰闷烧时发出的噼啪声四处回荡。车身裂开一条大缝,嘶嘶作响的火苗发出耀眼的光芒闪烁在浓雾的旋涡中,而那雾气便沿着裂缝一路浸进已经纠成一团的汽车残骸之中。

一双手从外面伸进来摸到了他。慢慢地,他才意识到自己正被人从那个曾经一度是车门的裂缝中往外拖曳着。一个压着他的沉重座垫被人粗暴地一把推开,于是他立刻就发觉自己已经“脚踏实地”了,全身靠在一个黑暗的身影之上,而那人正带着他往距离车子不远的一条小巷的阴影中退去。

远处,警笛长鸣。

“你会活下去的。”一个刺耳的声音刺激着他的鼓膜,低沉而急促。这个声音他以前从未听到过,既陌生又粗鲁,一如那打在他脸上的雨水一般。“你能听见我说的话吗?”那人问道。

“是的。”安德敦点点头。他漫无目的地拨弄着已经被撕破了的衬衫袖子。脸颊上的一处割伤此时开始一阵一阵地痛起来。他万分惊惑,于是尝试着搞清楚状况。“你不是——”

“别说话,听着。”那人看上去很魁梧,简直可以称得上是肥硕了。他立刻用他那双大手架着安德敦靠在大楼湿漉漉的砖墙上,避开了大雨和那辆正在燃烧的汽车摇曳的火光。“我们不得不这么做。”他说道,“这是惟一的转机。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本来以为卡普兰会留你在他那儿更久些。”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安德敦应对道。

这是一张湿透了的脸,雨水在上面划下一条条印记,现在,这张脸的主人咧开嘴,挤出一个毫无幽默感的笑容来。“我的名字叫佛雷明,你会再见到我的。在警察赶到这儿来之前我们还有五秒的时间,然后我们又会回到原来的起点。”一个扁扁的包裹被塞进安德敦的手中。“这些钱足够你跑路了,里面还有一套完整的身份证明。我们会随时跟你联络的。”他的嘴咧得更大了,变成了一种类似于神经质的咯咯大笑,“直到你证明了你的观点是正确的为止。”

安德敦眨着眼道:“那么说,这确实是个陷阱?”

“当然了。”那人尖刻地肯定道,“你是说,他们搞到连你也相信了不成?”

“我以为——”安德敦现在说话困难,他有一颗门牙似乎松了,“我只是针对威特沃……我被人顶掉了,我老婆和一个比我年轻的男人,自然而然地就会产生怨恨……”

“别拿你自己开玩笑了,”那人说道,“你知道的比那多得多。整件事都是经过精心策划的,每个环节都在他们的掌控之下。卡片定好了是在威特沃出现的那一天出现,他们早就设计好第一幕了。威特沃是专员,而你则是通缉犯。”

“是谁在后面捣*?”安德敦追问道。

“你老婆。”

安德敦立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你算是好人吗?”

男人笑了起来。“你拿命*吧。”他飞快地扫视着四周,“警察来了,快走,沿着这条小巷。搭一辆公共汽车,去贫民窟那儿,租间房间,买上一打杂志,让自己有点事干,别太闲了。弄套别的衣服——依你的聪明才智而言,照顾好你自己简直没问题。不要企图离开地球,区域系统内所有的交通工具都处于他们的监视之下。如果你能在今后七天里保持低调,不被人发现,那你就成功了。”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安德敦再次追问道。

佛雷明松开了架着他的手,于是他谨慎小心地向小巷的入口处移去,一边朝外面偷窥着。第一辆警车已经到了,就停在潮湿的人行道旁,发动机发出些微的轰鸣声,迟疑地向前方那堆仍旧闷烧着的废铁滑去,而那堆废铁曾经是卡普兰的轿车。汽车残骸中的那班人正无力地挣扎着,开始从那一大团钢铁与塑料的混合物中痛苦地向外爬,一个个跌倒在冷冷的雨中。

“把我们当成是一个防卫团体吧。”佛雷明轻声说道,他那圆鼓鼓的毫无表情的脸湿漉漉地闪着光,“一种监督警方的警力部队。为了确保,”他补充道,“所有的一切都处于稳定状态。”

他那厚厚的手掌猛地向前一推,安德敦踉踉跄跄地被他推了开去,跌进一片阴影之中。

“出发吧,”佛雷明厉声说道,“还有,别把包裹给弄丢了。”安德敦踌躇地探索着脚下的路,正当他朝着远处小巷的出口摸去之时,那人最后的赠言飘到了他的耳边:“仔细研究研究,也许你还是可以幸免于难的。”

第五章

身份证明的卡片上的他是厄耐斯特·丹波,一个失业的电工,每个星期都从纽约州*府那里领取一笔救济金,在布法罗有一个妻子和四个孩子,资产少于美元。这张汗渍斑斑的绿卡使他得以四处旅行而居无定所。一个正在找工作的男人当然得四处旅行了,他也许不得不走上很长一段时间呢。

当他搭上几乎空无一人的公共汽车横穿市区之时,安德敦仔细研究着关于厄耐斯特·丹波的描述。很明显,这套身份卡是比着他量身定做的,所有的身份特征都完全相符。过了一会儿,他想起了指纹和脑波特征指数,这些是不可能经得起验证的,所以说,这些宝贝身份卡只能帮他蒙混过那些最粗浅的检查。

但这至少还是有些帮助的。除这套身份卡,包裹里还有一万美元的钞票。他把钱和身份卡一起放进口袋里收好,然后把注意力转向那张塞在包裹里的用打印机打得整整齐齐的字条。

一开始他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他仔细琢磨了许久,满心困惑。

“多数派的存在从逻辑上暗示着相应的少数派的存在。”

公共汽车已经驶入一大片贫民窟,连绵数英里的全都是破旧的廉价旅馆和快要坍塌了的住屋,这些全是在战争年代大规模破坏之后草草新建的。汽车渐渐慢下来,在一个汽车站前停了下来,于是安德敦在这里下了车。不少乘客懒洋洋地打量着他被割伤了的脸颊和破损了的衣服,他不去在意他们的目光,自顾自地踏下被雨水打湿了的台阶。

除了向他收取住房的押金之外,旅馆职员对其它的一切丝毫不感兴趣。安德敦爬上楼梯来到二楼,随后走进一间狭小的散发着霉味的房间,这间房现在就属于他了。满心欢喜地,他锁住房门,又放下窗户的百页窗好让外面看不到房间里面的情景。房间很小但还算干净,床、衣帽间、风景画日历、椅子、灯,还有一台收费的收音机,上面有一条让人塞进二角五分硬币的狭槽。

他扔了一个二角五分的硬币进去,然后便重重地往床上一躺。所有的主要关口都遍布警察的子弹头巡逻车。对现在这一代人而言,这简直称得上是完全陌生、令人兴奋的新体验,只有在小说上才见到过。一个在逃的通缉犯!公众的兴趣在高涨。

“……此人利用了他身居高位的职务之便而策划实施了最初的逃亡行动。”发言人正在说着,带着职业化表示愤怒的腔调,“由于他所担任的是警局高级职务,所以有机会提前看到数据,而公众对他的信任使他得以避开通常的侦察步骤并躲藏起来。他在任期间曾经在授权之下执行任务,将无数潜藏的犯罪分子送进了拘留营接受应有的惩罚,从而挽救了许多无辜受害者的生命。这个人,约翰·艾里森·安德敦,曾经在犯罪预警系统创建初期立下汗马功劳,该系统巧妙利用了变异的有预知能力的普里科,因此得以对犯罪行为进行预测、预查。它能够预见未来将要发生的种种事件,并将这些通过口头表述出来的数据转译成原始数据,输入分析仪中进行分析。而这三个普里科,其最重要的功能就是……”

当他离开房间走进微型浴室,那声音渐渐淡去。他脱下自己的大衣、衬衫,然后往浴缸里放热水,开始洗起脸颊处的伤口来。安德敦已经从拐角处的杂货铺里买来了碘酒、邦迪创可贴、刮胡刀、梳子、牙刷和其它一些他用得着的东西。明天早上他打算去找个二手成衣店,多买几套合适的衣服。毕竟,现在他可是一个失业的电工,并非被意外事件毁了的警署专员。

房间里,收音机正高声鸣响着,只能隐隐约约听得到它的声音。他站在一块有裂缝的镜子前,仔细检查着一颗断裂了的牙齿。

“……这套利用三位普里科而创立起来的系统起源于本世纪中叶的电脑技术。那么,电子计算机又如何检查这些结果正确与否呢?办法就是把数据输入第二台设计完全相同的电脑。然而,两台电脑并不够用。如果每台电脑都得出一个完全不同的答案,那我们就没有任何办法判定出哪个结论是正确的。基于对数据分析方法的仔细研究,其解决办法就是利用第三台电脑检查前两台电脑的结果。在这种情况下,一个所谓的多数派报告就生成了。根据概率论的公平性,我们可以认为由三台电脑中的两台公推出的结果,最大程度地表明了这二选一的答案中究竟哪一个是正确的。说这两台电脑都各自推算出了完全相同的错误结论是不大可能……”

安德敦扔掉手中原本紧握着的毛巾,冲进了卧室。他颤抖地弯下腰努力听着从收音机里流出的每一个字。

“……当然,我们希望每次这三个普里科都能得到完全相同的结论,但这种情况却绝少发生,执行专员威特沃这样解释说。最通常的情况是得到两个普里科意见相同的多数派报告,再加上第三个异能者的一份少数派报告,而这份少数派报告仅与多数派报告存在着极小的差异,通常是关于时间和地点方面。这种情况可以用多重未来的理论来解释。如果只存在一条时间轨迹,那么预见的信息也就不再重要了,因为那样的话,在处理这条信息时,无论怎样也不可能改变未来,又如何能够制止犯罪行为的发生呢?在犯罪预警部门工作,我们首先就必须假定——”

安德敦狂乱地在这间窄小的房间里踱着步。少数派报告——只有两个普里科同意那张卡片上的基本资料,这也就是包裹里那张字条所暗指的意思吧。第三个普里科的报告,少数派报告,从某种意义上讲,非常重要。

为什么?

他的手表告诉他现在已经过了午夜时分,佩治此时已经下班。到明天下午之前他是不会回到那栋猴子楼里的。机会微乎其微,但值得一试。也许佩治会替他代班,也许不,他必须要冒险一试。

他一定要看到少数派报告。

第六章

正午十二点到一点之间,四处丢弃着垃圾的街道上满是蜂拥的人群。他选择了这个时间——一天中最繁忙的时段——来打这个电话。他挑了超级市场里面的一个公共电话间,拨打着熟悉的警局电话号码,然后站在那里,把冷冷的听筒紧紧贴在耳边。他故意挑了一个仅有声音而没有图像的就算他穿着二手的旧衣服,这浑身破旧、没刮胡子的邋遢形象还是有可能被人认出来。听上去这个接话员是个新人,他小心翼翼地报上了佩治的分机号。如果威特沃正着手把原来的正式职员调走换上他的心腹,那安德敦也许会发现自己正在和一个完全陌生的人讲话。

“你好。”佩治粗犷而嘶哑的声音出现在听筒那头。

安德敦的心中顿时宽慰许多。他四下里张望着,没有任何人注意他,店员正依照他们日常的路线巡视着贩卖机。“说话方便吗?”他问道,“还是你已经被停职了?”

听筒那边是一阵沉寂。他能够在脑中描绘出佩治那温和的脸上此时是如何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一边在心里狂乱地盘算着到底该怎么做。最终,听筒里传来一句几经踌躇的话:“为什么——你要打来这里?”

安德敦不去理会他的问话,只是说道:“我听不出那个接话员的声音。新人?”

“全换新人了。”佩治承认道,声音压抑而尖锐,“翻天覆地的变更,就这几天。”

“我听说了。”安德敦紧张地说道,“你的工作如何?还安全吗?”

“等一下。”那边的听筒被放下了,一阵模糊的脚步声传入安德敦的耳中,随后是门被快速关上时发出的一声短促的巨响。过了一会儿,佩治回来了。“现在我们可以稍稍放心地谈一谈了。”他嘶哑的声音再次响起。“有多安全?”

“不算太多。你在哪儿?”

“在中央公园里徘徊,”安德敦说道,“享受阳光。”根据他的了解,佩治一定是去检查了电话线上的窃听装置是否正在工作。此时此刻,也许正有一队空中巡警往这儿赶呢,但他必须一试。“我现在进了新的领域工作。”他简短地说,“这些天以来我是个电工。”

“哦?”佩治困惑了。

“我想,也许你那儿会有些活儿给我干吧。如果可以安排的话,我希望能顺路拜访拜访,检查一下你的基础电脑装置,特别是猴子楼里的数据和分析结果储备区。”

停了一会儿佩治说道:“这——可以安排。如果真很重要的话。”

“的确很重要。”安德敦向他保证道,“什么时候对你最方便?”

“那么,”佩治的内心在挣扎着,“我正在安排一个维护小组来查看内部通讯装置。执行专员想要把这套系统升级,这样一来就可以更快地进行操作了。也许你可以跟着进来。”

“我会的。大概几点?”

“四点。大楼B门,6楼。我会——会去接你的。”

“很好。”安德敦同意道,已经准备好要挂电话了,“希望我到那儿的时候,你仍旧大权在握。”

他挂断电话,快步离开了电话间。一会儿工夫,他便在密密麻麻的一群人中挤出一条路,挤进了附近的自助餐厅。没人能在这儿把他给找出来。

他还要等上三个钟头,看上去这将会是一次漫长的等待。事实证明,在他最终按照安排好的计划见到佩治之前,那确实可以称得上是他这一生之中最漫长的等待了。

佩治的第一句话便是:“你疯了吗?你他妈的干吗要回来?”

“我这次回来不会待得太久的。”安德敦紧张地在猴子楼里四处潜行着,有条不紊地把一扇扇门依次锁好,“别让任何人进来。这个风险我可冒不起。”

“你早先得手的时候就该退了,见好就收你懂不懂。”佩治一路跟在他身后,忧心忡忡,内心剧烈地斗争着,“威特沃充分利用时机,牢牢地抓住了控制权。他已经成功地让全国上下都疯狂地想要抓到你。”

安德敦不去理会他,自顾自“啪”的一声打开了分析仪的主控存储区。“那三个猴子,究竟是谁给了少数派报告?”

“别问我——我要出去了。”佩治正要朝门口走,听到这话立刻停下脚步,指了指中间的那个人形,然后便消失在房门之外。大门关起,安德敦独自一人留在了房间里。

中间的那个。他太了解那家伙了。矮个子,驼背弯腰,那家伙已经埋在电线底下整整十五年了。当安德敦走近时,它甚至没有抬头看一眼。它的目光呆滞而茫然,它所注视着的是一个还并不存在的世界,而对于它所身处的现实世界而言,它只是个瞎子。

“杰瑞”今年二十四岁。最开始他被分类为大面积脑积水的白痴,但当他长到六岁的时候,心理分析测试人员便鉴定出,他是个有预感天赋的天才,而他的天赋便埋藏在那一堆看似腐朽的脑组织层之下。于是他被带往*府经营的一所训练学校,一所专门培养具有潜质特异人的学校。当他九岁时,他的能力已有了大幅的提升,到了可以实用的阶段。“杰瑞”,不管怎么说,却仍然停留于白痴般毫无意义的混乱状态之下。发展中的特异功能已经攫取了他人格发展过程中的全部养分,使他完全无法发育成一个正常人。

安德敦蹲了下来,开始拆卸分析仪上保护磁带卷的防护层。在简图的指引下,他循着导线回溯,从信息处理最终阶段的系统集成电脑开始,一路找到“杰瑞”的分支设施。没用几分钟,他就颤颤悠悠地取出两盒长半小时的磁带:磁带上所存储的便是近期因与多数派报告不符而被弃用的数据。参考了代码图之后,他找出了关于他自己那张卡片的磁带。

身旁不远处的一台磁带析像仪弹了出来。他屏住呼吸,把磁带插进析像仪,启动传译器,然后用心地倾听起来。从报告的第一句开始就很清楚地可以得知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他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可以不用再找了。

“杰瑞”的观点其实是将全部材料重新组织、分析后得到的。由于预测未来特有的不确定性,他所检测的时空领域与他的同伴稍有不同。对他来说,关于安德敦是否真会实施一起谋杀案的报告,是与其它所有事件都相互关联的一个事件。这个结论——以及安德敦所做出的反应——将成为众多材料中的一部分。换句话说,报告本身影响到了安德敦的行为,从而也影响到了最后的结果。

很明显,“杰瑞”的报告事实上是多数派报告的延续。在得知自己将实施一起谋杀案之后,安德敦将会改变主意,不那么去做。对于谋杀案的预演已经使谋杀本身被取消了,因为他已经被知会过将要发生的谋杀,所以便有了种种防范措施。早就有一条新的时间轨迹生成了,然而,“杰瑞”却被投票弃出。

安德敦颤栗着倒带,然后按下复制键。他飞速地复制了一份报告副本,又把文件放回,然后从传译器上取下了副本。这就是证据,足以证明原来那张卡片是无效的,因为它已经作废了。而他所要做的就是把这带子拿去给威特沃看看……

不,是他自己的愚蠢使他糊涂了。毫无疑问,威特沃应该已经看过报告了,但他决定弃之不用。他已经承接起专员的职责,将警队的人屏蔽在外了。威特沃才不会打算降回原职呢,他才不会关心安德敦是否清白无辜呢。

那么,他能怎么做呢?还有谁会对此感兴趣呢?

“你这该死的傻瓜!”在他身后响起一个尖锐的声音,狂乱而又焦虑不安。

他飞快地转过身。他的妻子站在众多大门中的一扇门前,身穿警服,她的双眼狂乱中带着忧虑。“别担心。”他简短地告诉她说,一边向她挥舞着手中的那卷磁带,“我正要离开呢。”

丽莎的脸扭曲起来,疯狂地冲向他:“佩治说你在这儿,可我就是不相信。他不该让你进来的,他就是不明白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安德敦讽刺地反问道,“在你做出回答之前,也许你最好先听一听这盘磁带。”

“我不想听什么磁带!我只想要你马上离开这儿!艾德·威特沃已经知道有人在这下面了,佩治正竭尽全力缠住他不让他脱身,可——”她突然顿住,头颈僵直地转向一侧,“他现在下来了!他正要强行往这里闯呢。”

“难道你就没有一丁点儿影响力吗?殷勤些,妩媚些,也许他会忘记我的存在呢。”

丽莎望向他的目光中满是严厉的谴责意味。“楼顶停着一艘飞船,如果你想要离开这儿的话……”她的声音哽咽起来,只一瞬间,她突然默不作声,随后便又听到她说道,“我大约一分钟之后就要起飞了。如果你想一起来的话——”

“我会来的。”安德敦说道,他别无选择。他已经搞到了他要的带子,他的证据,但他却想不出任何逃离的好办法。他心存感激,急急忙忙地跟在他妻子苗条纤细的身影之后,跟着她大踏步地走出猴子楼,通过一个边门,走下补给专用走廊。她的高跟鞋在无人的阴暗甬道里踏出了响亮的脚步声,一路回响着。

“那是艘相当不错的快船,”她回过头来对他说道,“我刚刚申请过紧急加油了——已经准备好随时出发。我正要去监督几个小组的工作。”

第七章

在飞驰的巡逻艇上,安德敦端坐在方向盘后,大致描述了一番那份少数派报告磁带的内容。丽莎不加任何评论地听着,她的脸颊紧绷,一脸紧张的神情,双手则牢牢扣住自己的膝头。飞船下方,战火蹂躏后的田园乡村一路伸展开来,极似一幅浮雕版的地图。城市之间的茫茫原野上遍布着弹坑和壕沟,其间还零星散布着废弃的农田和小型工业厂房。

“我在想,”当他说完后,她说道,“这种事情以前究竟发生过多少次。”

“少数派报告?相当多。”

“我是指,一个普里科重新组织、分析材料,把其他两人的报告当成是原始数据输入——然后再生成一份替代报告。”她的双眼漆黑而幽深,十分严肃的样子,随后她又补充道,“也许,拘留营里关着的人里有很多都跟你一样。”

“不,”安德敦坚持道,然而,他却开始感到一丝不安了,“我所处的位置使我有机会看到那张卡片,又得以看到报告。正因如此才会有那样的结果。”

“可是——”丽莎打了个手势,意味深长地说,“也许,他们所有人都可能像你一样作出反应。我们本该告诉他们实情。”

“那样做实在太冒险了。”他固执地说。

丽莎尖声大笑起来:“冒险?机会?不确定性?在普里科的监视之下?”

安德敦全神贯注地驾驶着小小的高速飞船。“这只是个独一无二的案例。”他重复道,“而现在我们眼前正有个大麻烦。我们可以等以后再来解决这些理论方面的事,我必须把这卷磁带拿给合适的人看——在你那聪明的小朋友下手彻底毁掉它之前。”

“你说的是卡普兰?”“

我可以肯定。”他敲敲那卷放在他俩座位之间的磁带,“他一定会感兴趣的。这个证据可以表明他的生命没有受到丝毫的威胁,而这对于他而言绝对是最重要最关心的事。”

丽莎从皮包里抖出了她的烟盒。“而你认为他会帮助你。”

“也许他会——也许他不会,但这总是个值得一试的机会。”

“你是怎么安排好这么快就潜入地下的?”丽莎问道,“一套完全有效的伪造身份证明可是很难在短时间内搞到的。”

“所需的无非是钱而已。”他委婉地答道。

丽莎一边抽着烟,一边沉思着。“卡普兰有可能保护你,”她说,“他可是个颇有势力的人。”“我以为他不过是个退了休的将*。”

“从技术上讲——他的身份的确如此,然而,威特沃翻出了此人的相关资料。卡普兰领导着一群与众不同、相当排外的老兵组织。其实,那可以算得上是个俱乐部,颇有一批经过严格挑选的会员,只有高级*官可以入会——一个战争各方成员都可入会的国际性团体。在纽约,他们拥有一栋高楼大厦,三家平装版图书出版社,还有花费了他们一小部分资产而获得的临时新闻报道权。”

“你想要说什么?”

“就这些。你已经说服了我相信你是无辜的,我是说,这很明显,你不再会去实施什么谋杀了。但你现在必须明白,那份最原始的报告,也就是多数派报告,并不是伪造的。没人捏造那份报告,艾德·威特沃并没有凭空捏造出那份报告,也没有任何针对你个人的阴谋,而且从来就没有过。如果你打算接受这份少数派报告,认为它是真实的,那你就必须承认,多数派报告也同样是真实的。”

他不情愿地认可道:“我想是的。”

“艾德·威特沃,”丽莎继续说道,“完全只是本着一个美好的信念而采取行动的。他真以为你的确是个潜在的犯罪分子——为什么不呢?他桌子上摆着多数派报告,而你却把卡片折起来塞进了口袋。”

“我已经把那张卡片给毁了。”安德敦静静地说道。

丽莎靠向他很认真地说:“艾德·威特沃并没有为篡权夺位的念头所驱使,”她说,“驱使他这么做的动机和一直以来支配着你的信念完全相同。他信任犯罪预警系统,他希望这个系统能继续运行下去。我已经和他谈过了,而我坚信他所说的都是真的。”

安德敦问道:“你是不是想要我把这卷磁带拿回给威特沃?要是我真这么做了——他一定会把它给毁了的。”

“胡说八道,”丽莎反驳道,“从一开始,母带就一直在他手里。要是他想毁掉磁带,什么时候下手都可以。”

“那倒是真的。”安德敦退了一步讲道,“不过更有可能的是,他压根儿就不知道有这么个带子存在。”

“他当然不知道。要这样看这件事:如果这带子落在卡普兰手上,警方就会失去威信。你还不明白为什么吗?这将会证明多数派报告是错误的,艾德·威特沃绝对正确。你必须作出牺牲——如果想要犯罪预警系统幸存下来的话。你只想着你自己的安全,但是,想一想,就一下子也好,想想这套系统。”她侧过身去,按熄了手中的烟蒂,又开始在包里四处摸索起下一根烟来,“哪一个对你来说更重要呢?——你个人的安危,还是系统的延续?”

“我个人的安危。”安德敦毫不犹豫地答道。

“你肯定?”

“如果系统仅靠禁锢无辜的民众来苟活于世的话,那它理应被毁掉;而我个人的安全之所以重要是因为我是个人。更重要的是——”

丽莎从皮包里掏出一把小得惊人的手枪来。“我确信,”她沙哑着嗓子对他说道,“我的手指正扣在扳机上。我以前从没像今天这样动用过武器,但我愿意一试。”

停了一会儿,安德敦问道:“你要我把飞船掉回头吗?是这样吗?”

“是的,飞回警署大楼。对不起,如果你把系统的利益置于你自私的个人利益之上——”

“把你的说教留给别人去听吧。”安德敦告诉她说,“我会把飞船开回去的,但我可不想听你那通什么辩护词。你那套行为准则,只要是有点头脑的人都不会认同的。”

丽莎的双唇抿成了一条线,毫无血色的细线。她紧紧地握住手枪,面对他坐着,她的双眼专心致志地死盯着他,看着他将飞船沿着一条很大的弧线转了个弯掉回头去。小小的飞船倾成一个基本的斜面,其中一扇机翼高高耸起,笔直地插向蓝天。而这时候,货舱里许多没固定住的东西便噼哩啪啦地倾覆下来。

安德敦和他的妻子都靠座椅上的金属安全臂撑着,可这场聚会中的第三个成员却受不住了。

从眼角的余光中,安德敦看到一个身影一闪而过。与此同时,巨响传出,一个大个子男人因为突然脚下失了重心而骤然前倾,重重地撞在飞船加厚了的舱壁上。于是他奋力挣扎,双手徒劳地在墙壁上抓挠着,企图找到一个支撑点。佛雷明迅速从地上爬起,脚下踉踉跄跄地,却又极度警觉。他伸出一只胳膊猛冲向女人手中拿着的枪。安德敦惊吓过度,一声尖叫竟卡在嗓子里发不出来了。丽莎转过身,看见了那名男子——于是尖叫起来。佛雷明将手枪从她手中击落,只听见哗啦一声巨响,手枪跌落在地板上。

佛雷明嘟哝着将她猛推到一旁,然后快速地把枪捡在了手里。“对不起,”他喘着气,尽量直起腰来,“我以为她还会再多讲些什么,所以才等了那么久。”

“你什么时候进来……”安德敦刚开始问——又停住了。很明显,佛雷明和他的手下一直都在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丽莎的飞船,其存在本身就已经够引人注目的了。而当丽莎还在考虑要不要载他去一个安全的地方,考虑这么做是否明智之时,佛雷明却已经蹑手蹑脚地潜进货舱里了。

“也许,”佛雷明说道,“你最好把那卷磁带交给我。”他用湿乎乎且笨拙的手指摸索起那卷磁带来。

“你是对的——威特沃一定会把它丢进烂泥里化成灰的。”

“卡普兰也会这么做吗?”安德敦有些麻木地问道。他还处于因为刚才这个男人的突然现身的震惊中,所以还没有完全从中恢复过来。

“卡普兰和威特沃是一伙的,两人直接合作,这就是为什么他的名字会出现在卡片第五行的原因所在。他俩中间到底谁是老板,这我们还说不上来。也许,两人都不是。”佛雷明将手枪扔到一旁,然后取出了他自己的重型*械,“你带着这个女人一起逃亡可真是下下策,把事情全搞砸了。我告诉过你她是这一切的幕后黑手。”

“我无法相信。”安德敦反对道,“如果她——”

“你这人一点判断力都没有。这艘船是在威特沃的命令下启动的,他们是想让你飞离那栋大楼,这样我们就够不着你了。把你和我们分隔开,光靠你一个人单打独斗,你连一丁点儿机会都没有。”

丽莎负伤的脸上划过一丝奇异的神情。“那不是真的。”她低声说道,“威特沃根本就没看见这艘船。我本来正要去督察——”

“你几乎就要侥幸成功了呢。”佛雷明无情地打断她,“只要警察的巡逻艇没悬在我们头顶就已经算我们够走运的了。没时间细查了。”他一边说着一边蹲下身去,就蹲在那女人椅子的正后方,“第一件事就是摆脱掉这个女人。我们必须要把你安全地带离这片区域,佩治已经把你最新的假身份告诉给了威特沃,可以肯定,这事儿已经在各大媒体上广为传播了。”

佛雷明仍旧蹲在地上,却突然伸手捉住丽莎。他把手中的重机枪丢给安德敦,然后很专业地将她的下颚朝上抬起,直到她的太阳穴重重地砸在椅背上。丽莎疯狂地在他身上又抓又挠,一阵尖锐的哀嚎声自她口中传出。佛雷明根本不管她如何挣扎,只将一双大手环在她的脖子上,然后开始残忍地收紧,再收紧。

“不会有弹痕,”他喘着气解释说,“她会是摔下去的——自然死亡。这种事常有发生,只不过,在这次事件中,她将会是脖子先断。”

很奇怪安德敦居然等了这么久。佛雷明粗大的手指残酷地深深嵌入女人苍白的肌肤,而正当他继续用力之时,安德敦举起重机枪的枪托,顺势狠狠地砸在佛雷明的后脑勺上。那双巨大的手顿时松开了,佛雷明摇摇晃晃地一头向后栽倒,然后跌靠在飞船的舱壁上。他企图集中精神,慢慢地拖着自己的身体向上爬。安德敦再次袭向他,这次则打在他左眼向上一点的部位。他向后跌去,然后就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丽莎蜷缩成一团,拼命地用力呼吸着,许久,许久。她的身体前后摇摆着,渐渐地,她的脸上终于又恢复了血色。

“你还能控制飞船吗?”安德敦问道,一边摇晃着她的身体。他的声音听上去十分焦急。

“是的,我想可以吧。”她几乎是机械地伸手摸到了方向舵,“我没事,不用担心我。”

“这把枪,”安德敦说道,“是陆**械库里出来的,但并不是战争期间使用的武器。这是他们最近刚刚开发出来的很有用的几款新型武器之一。我可能是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但毕竟是个机会。”

他爬回到佛雷明身边,而后者正四仰八叉地躺在甲板上。他尽量不去碰那人的头部,只撕开了他的大衣,然后在他的口袋里四处翻找着。过了一会,佛雷明那被汗水浸透了的钱包便落入他的手中了。

根据他的身份证看,托德·佛雷明,隶属于陆*总部,现暂时调配*情局内部情报总署。那里面有好几份各式各样的文件,其中一份是列欧坡德·卡普兰将*亲自签署的,申明说,佛雷明现在正处于他的集团特殊保护之下,而这个集团便是——国际老兵团。

佛雷明和他的人是在卡普兰的授命之下行动的,面包货车、车祸,全都是经过精心策划、巧妙安排的。

这表明卡普兰精心安排了一切,好让他不落入警方手里。这个计划一直可以追溯到在安德敦家中双方的第一次接触,当他正在收拾东西时,正是卡普兰的人把他带走了。怀着一种不敢置信的心情,他渐渐意识到所发生过的一切究竟是怎样的事实。即使在最初那一刻,他们也只是要确保在警方之前找到他。从一开始,这就是个深谋远虑的作战计划,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保证让威特沃无法及时地将他逮捕归案。

“你说的全是真的。”安德敦告诉妻子说,一边爬回到座位上,“我们能和威特沃联系上吗?”

她沉默不语地点了点头,一边分辨着仪表盘上的通讯电路一边问道:“你——发现什么了吗?”

“帮我联络,我想尽快和他谈一谈。十万火急。”

她急忙拨号出去,用飞船上的机械电路联络上了警局内部通讯网,然后拨通了纽约的警察总部。先是一个微缩的警局全景视图一闪而过,然后一个微小的艾德·威特沃的缩影人像便出现在屏幕上。

“还记得我吗?”安德敦问他道。

威特沃顿时脸色苍白。“我的老天啊,出什么事了?丽莎,是你带他进来的吗?”很快,他的双眼便紧紧盯在安德敦手中握着的机枪上了,“听着,”他的语气突然蛮横起来,“不要伤害她。无论你是怎么想的,但这一切都不关她的事!”

“我早就发现这一点了。”安德敦答道,“你能帮我们安排一下吗?我们回来的路上可能需要护航。”

“回来!”威特沃难以置信地盯着他道,“你们正要回来?你是要自首吗?”

“是的,没错。”安德敦快速地说道,然后,他又急忙补了一句,“有件事你必须马上采取行动。关闭猴子楼,确保没人能进去——无论是佩治还是其他任何人,尤其是陆*那边的人。”

“卡普兰。”那个微缩的人影说道。

“他怎么了?”

“他在这儿,他——他刚离开。”

安德敦的心脏几乎立刻停止了跳动。“他都干了些什么?”

“来取数据,是关于你的报告。他来抄走了一份我们犯罪预警系统报告的副本,因为他坚持说他想单独保存一份。”

“那他就已经得手了。”安德敦说道,“太晚了。”

威特沃突然警觉起来,几乎是大叫道:“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发生了什么事?”

“我会告诉你的,”安德敦语气沉重地说,“等我先回到我的办公室再说。”

第八章

威特沃和他在警察局大楼的楼顶上见了面。当那艘小型飞船停下来的时候,一艘护卫舰的阴影在他们头顶伸出机翼,飞速地驶离了。安德敦立即迎向那位金发碧眼的年轻人走去。“你已经得到你想要的了。”他告诉他说,“你大可以把我关起来,然后送我去拘留营,但那还不够。”

威特沃的蓝眼睛因为怀疑而显得有些阴晴不定。“我恐怕不太明白……”

“那不是我的错,我要是从没离开过警局大楼就好了。瓦利·佩治在哪儿?”

“我们已经对他加强了管制,”威特沃回答道,“他不会再给我们带来任何麻烦了。”

安德敦却一脸严厉。“你抓他抓错了理由。”他说道,“让我进入猴子楼算不上是犯罪,但把机密泄露给陆*的人却是了。你手下出了个陆*的间谍,”随后,他又中气不足地纠正自己道,“我是说,我手下。”

“我已经收回了搜捕你的通缉令,现在所有的小组都在找卡普兰。”“运气如何?”

“他是乘着陆*的卡车离开的,我们跟着他,但卡车开进了一所*事化兵营。现在他们弄来一辆大型战时R-3坦克堵在大街上,想要把它挪开恐怕是要爆发内战了呢。”

丽莎慢慢地、迟疑地从飞船中走出。她仍旧那么苍白,一脸震惊的神情。在她的喉头,一片难看的淤伤正逐渐成形。

“你怎么了?”威特沃焦急地问道。随后,他看到了佛雷明那毫无生气的躯体四脚朝天地躺在机舱里。他直截了当地转向安德敦说道:“那么,你终于停止声称这是我搞的阴谋了吧。”

“是。”

“你不认为我……”他的脸上现出一副自我厌恶的神色,“千方百计地想谋取你的职位吗?”

“你当然是了,而每个人都会为这种事而感到内疚的,我不也是千方百计地想保住自己的职位嘛。但除此之外还有一点——这不是你的错,不该由你来负责。”

“你为什么那么肯定,”威特沃询问道,“即使你自首也已经来不及了?我的上帝啊,我们会把你关进拘留营的。这一周很快就会过去,而卡普兰却还活着。”

“他是会活下去,是的,”安德敦退一步讲说,“但他可以证明,即使我现在就在大街上闲逛他也还是会活生生地活着。他手里有资料证明多数派报告已经作废了,他可以推翻整个犯罪预警系统。”他说完又接着说道,“从头到尾,不管我们再怎么做,他都赢定了——而我们却输了。陆*会对我们表示质疑,总之,他们的阴谋得逞了。”

“但他们为什么要冒那么大的风险做这种事呢?他们到底想要什么?”

“自从中英裔战争之后,陆*彻底出局。世界再也不是过去陆*联邦西部战区同盟的*金时代了。那时的他们一手导演着一切,无论是*事还是国内*局。那时候他们自己就是警察,执行他们自己的*警任务。”

“就像佛雷明。”丽莎孱弱地说道。

“而战争结束后,西部战区被解除了*备。像卡普兰那样的*官则被迫退休,被弃置一旁。没人喜欢这样。”安德敦扮了个*脸道,“我可以对他表示同情,他并不是惟一的一个。但我们不可能永远这样操纵*局,必须将权力分散。”

“你说卡普兰已经赢了,”威特沃说,“那我们还可以做些什么?”

“我不打算去杀了他,我们都明白他已经知道了这一点。也许他会跟我们达成某种协议,我们仍将继续操作,但参议院会废止我们的实权。你肯定不愿意事情变成这样,对不对?”

“我当然会说不。”威特沃斩钉截铁地回答道,“总有一天,我会管理这个部门的。”他的脸突然红了起来,“当然了,我并不是指马上。”

安德敦的脸色还是阴沉沉的。“真是太糟了,你竟然公开了那份多数派报告。如果你静悄悄地收住那份报告,我们就可以小心谨慎地收回它。可现在每个人都知道了,我们再也没可能撤回那份报告了。”

“是啊,我想是不可能了。”威特沃尴尬地承认道,“也许,我——我做起这份工作来并不像想像中的那么得心应手。”

“你会的,只要时机一到。你会是个好警官的。你是个相信现实的人,但要学会放松。”安德敦说着离开了他们,“我要去研究一下那份多数派报告的数据母带。我想要弄明白,他们究竟是如何推定我杀死卡普兰的。”他在沉思中发表了结束语说,“那也许会给我些提示下一步要怎么走。”

普里科“多娜”和“迈克”的数据磁带是分别存储的。安德敦先选了负责分析“多娜”的仪器,他打开防护屏,然后将里面的仪器摊开。和以前一样,编码告诉了他相关的是哪一卷。很快,他就已经在操作磁带传译器了。

情况和他所怀疑的大体相似,这的确就是供“杰瑞”分析用的素材——那条被取代了的时间轨迹。在这里,安德敦于下班回家的路上被卡普兰下属的*事情报局干探给绑架了。他于是被带到了卡普兰的别墅——国际老兵团的综合总部。他们给了他最后通牒:要么自动解散犯罪预警系统,要么就将面临陆*公开的对抗。

在这条被废止了的时间轨道上,安德敦,身为警署专员,转而向参议院寻求援助。然而,他没能得到任何援助。为了避免内战,参议院认可了警察系统的解体,同时下达了最终决议,退回到执行*事法的路线上,目的是“对付紧急状况”。安德敦于是带领着一队狂热的特种部队找到了卡普兰,开枪将之射杀。和卡普兰在一起的还有老兵团其他一些*官,但只有卡普兰死了,其他人则通通被擒。而*变获得了成功。

这是“多娜”的资料。他将磁带倒回,然后转向由“迈克”预览的材料。材料应该是一样的:这两个普里科联合在一起才提呈了一份统一的谋杀案全貌。“迈克”开始的部分是“多娜”已经预见了的情节:安德敦已经知悉卡普兰针对警察部门的阴谋,但有些东西似乎不大对头。他满心困扰地把磁带倒回到最开始的部分,不可思议的是,两者并不相同。他再次播放整卷磁带,专心致志地倾听着。

“迈克”的报告迥异于“多娜”。

一小时后,他已经完成了他的检验,他将磁带放回,然后离开了猴子楼。他刚一出来,威特沃便问道:“是什么问题?我看得出一定有什么事不大对头。”

“不。”安德敦缓缓答道,他仍旧沉浸在冥想中,“没什么事不对头。”

一个声音突然传入他的耳中,他迷迷糊糊地走到窗口前向外张望着。

街上挤满了人,沿着中心线向前移动着的是四列全副武装的士兵队列。来复枪、钢盔……前进中的士兵们身穿褪了色的战时*服,高举着珍藏的陆*联邦西部战区同盟*旗,那旗在午后寒风中迎风招展开来。

“是陆*的集会,”威特沃神情暗淡地解释说,“我们错了,他们并不打算和我们做什么交易。为什么要做交易呢?卡普兰将要把此事公开了。”

安德敦并不感到惊讶:“他要宣读少数派报告了吗?”

“显然是。他们将会向参议院提出要求解散我们,剥夺我们的权限。他们将会宣称说一直以来我们都在逮捕无辜的民众——警察局逮捕行动的黑幕,诸如此类的话。恐怖统治。”

“你猜参议院会不会屈服呢?”

威特沃犹豫了:“我可不想瞎猜。”

“我来猜猜看。”安德敦说道,“他们会的。外面发生的事正好与我在楼下所了解到的相符。我们已经是自投罗网了,现在就只有一条路走。不管我们喜欢还是不喜欢,我们都必须那么做。”他的双眼熠熠发光,闪现出一股钢铁般的意志。

威特沃担心地问道:“怎么做?”

“我话一出口,你就会想为什么自己早没想到。很明显,我打算完全实现那份公开了的报告。我将不得不杀死卡普兰。这是惟一一个可以避免让他们解散我们的办法。”

“可是,”威特沃惊讶地说,“多数派报告已经被替代了呀。”

“我能做到。”安德敦告诉他说,“但这是有代价的。你熟悉用于指控一级谋杀案的法令吗?”

“终生监禁。”

“至少是终生监禁。也许,你可以帮我打几个电话,把刑罚减为流放。我可能会被送到某个殖民行星上去……所谓的美好的老边疆什么的。”

“你……宁愿那样吗?”

“见*,才不呢,”安德敦一脸诚恳地说道,“但是,两权相衡取其轻嘛。何况,本来就是要那么做的。”

“我可看不出你怎么才能杀死卡普兰。”

安德敦取出了佛雷明扔给他的那挺重机枪:“就用它了。”

“他们会制止你的。”

“他们干吗要那么做?他们已经拿到了少数派报告,上面说,我已经改变主意了。”“那么,少数派报告错了吗?”

“不,”安德敦说道,“它绝对正确。但无论如何,我已经打定主意要谋杀卡普兰了。”

第九章

他从来没杀过人,他也从来没亲眼看到有人被杀,而他身为警署专员已经三十年了。对于这一代人来说,计划周详的谋杀早就已经销声匿迹了,不管怎么说,这种事就是没发生过。

一辆警车载着他来到距离陆*集会点不到一个街区的地方,停下之后,他坐在车后座的阴影里,辛苦地检查着从佛雷明那儿弄来的来复枪。这枪看上去像是从没有人用过似的,事实上,倒也丝毫不用怀疑它的效果,他可以绝对肯定在未来半个小时里将会发生什么事。车子停下,他把枪收好,打开车门,机警地迈向外面。

没人对他加以丝毫的注意,人潮汹涌,大家都焦急地向前挤去,想尽量挤到能听见集会发言的距离之内。身穿制服的陆*有着优先权,所以早就占据了最好的位置。而在一片事先清理出的空地上,沿边排成一线供大家参观的是坦克和其它一些重型武器——全是现今仍然出产的威力强大的武器。

陆*的人已经竖起了一个金属高台,旁边还有台阶以供上下。高台后面高挂着一条大大的横幅,上面写着“陆*联邦西部战区同盟”,标志着当年参战的联*力量。奇怪的是,在时间的侵蚀之下,陆*联邦西部战区同盟老兵团里竟然也包括了不少当年敌*的*官。然而,将*总还是将*,当年那条细微的分界线已经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渐渐淡去。

最前面两排座位上坐着同盟*指挥部的高级将领,在他们身后,坐着高级*官。五颜六色、标识各异的*团旗在空中飞扬着,其实,这次集会单从表面上看就已经是一次盛大的庆典了。升起的高台上端坐着表情严肃的老兵团高官*要们,全都是一副紧张中略带企盼的神情。最靠边的地方,几乎可以说是在不为人注意的角落里,有几支警察局的警队等在一旁,表面上看是在维持秩序,而事实上,他们却被告知只要密切观察就行了。如果秩序井然,陆*的人自然会维持下去。

人群密密麻麻地挤做一团,午后的风载来许多人压低了嗓子说话时发出的嗡嗡声。安德敦在密集而喧闹的人群中奋力前行,人们挤得严严实实,很快他就淹没在人群中了。一种热切的期望使每个人的神情都显得格外严峻,人群似乎已经感觉到将会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要发生了。安德敦艰难地从一排排座椅中挤出一条路来,冲着高台边缘那一团密集的陆**官们挤去。

卡普兰就在他们中间,只不过,他现在是卡普兰将*。背心、*金怀表、藤条手杖、保守的西服——全都不见了。为了这次庆典,卡普兰穿上了他收藏已久的老*服。他站得笔直,令人瞩目,旁边围绕着的是他当年的老部下。他佩戴着他的*衔、*功章和修饰用的短剑,脚穿*靴,头戴阔檐*帽。真是令人惊叹,一顶尖顶阔檐*官帽竟能把一位秃顶的老人变得魅力四射。

卡普兰将*注意到了安德敦,于是突然从人群中大踏步地走了出来,走到这位相对他而言的年轻人面前。他那削瘦的脸上露出了阴晴不定的神情,看得出,他对于能在此地见到这位前警署专员是多么地高兴,同时又是多么地怀疑。

“真是意外啊,”他告诉安德敦说,一边伸出了他那瘦小的戴着灰色手套的手,“在我的印象里,你应该已经被新任警署执行专员带走了嘛。”

“我还没被关起来,”安德敦简短地说道,和他握了握手,“毕竟,威特沃也有一卷跟这一模一样的磁带。”他指了指卡普兰那如钢爪般的手指紧紧握住的一个包裹,然后自信十足地迎上老人凝视着他的目光。

除了有些神经质以外,卡普兰将*还是很有幽默感的。“对陆*来说,这可是一个极其盛大的场面,”他说,“关于针对你的那条伪造的指控,你将会很高兴听到我向公众作出一个全面的说明。”

“好极了。”安德敦含糊其词地应承道。

“对你的指控是不公正的,这一点将很快得到澄清。”卡普兰将*企图试探安德敦,看他都知道了些什么,“佛雷明有没有向你介绍一下现在的局势呢?”

“大概吧,”安德敦回答道,“你只打算宣读少数派报告吗?你这儿就只有这份报告吗?”

“我打算把它跟多数派报告做个比较。”卡普兰将*朝他的副官比了个手势,于是,一个皮制手提箱被呈了上来。“所有东西都在这儿——所有我们需要的证据,”他说道,“你不介意被当成样板吧,嗯?你是一个典型的案例,无数人就是这样被不公正地逮捕了的。”卡普兰将*刻板地举起手表看了看,然后说道,“我必须要开始了。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到高台上来?”

“干吗?”

冷冷地,但是带着些许被压制着的兴奋,卡普兰将*说道:“这样一来他们就可以看到活生生的例子了。你和我一起出现——杀手和受害人,我们肩并肩站在一起,可以充分揭露出警方一直以来在暗中操作的险恶大骗局。”

“荣幸至极。”安德敦认同道,“那我们还在等什么?”

卡普兰将*不安地朝讲台上走去。再一次地,他将怀疑的目光投向安德敦,似乎是在猜测安德敦为什么会在此地出现,他又究竟知道多少。看到安德敦心甘情愿地踏上高台,直接在发言人的位置旁找了个座位坐下,卡普兰将*愈发怀疑起来。

“你充分了解我将要说的是什么吧?”卡普兰将*问道,“这次的揭发将会有相当大的反响,这将有可能会导致参议院重新考虑犯罪预警系统最基本的合法性。”

“我明白,”安德敦回答道,双臂交叠在胸前,“让我们开始吧。”

人群中突然一片寂静。然而当卡普兰将*拎着手提箱走上台并开始把材料一样样在他面前摊开之时,人群中立刻出现了长久不息而又热切的骚动。

“坐在我身旁的这个人,”他以一种清晰且干脆的声音开始了他的演讲,“对你们大家而言可算是非常熟悉了的。看到他你们也许会感到非常惊讶吧,因为直到最近他还被警方描绘成一个危险的杀手。”

众人的目光立刻全都聚焦在安德敦身上。他们贪婪地凝视着这位潜在的杀手,这是他们有生以来惟一一次得到可以在近距离观察的特权。

“然而,不管怎么说,在刚刚过去的几个小时里,”卡普兰将*继续说道,“警方对此人的通缉令却已经被取消了;是因为前警署专员安德敦主动自首了吗?不,从严格意义上这么讲并不准确。他就坐在这里,他并没有去自首,然而,警方却已经不再对他感兴趣了。约翰·阿利森·安德敦是无辜的,并没犯下任何罪行,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对他的指控很明显是伪造的,是对事实残忍的扭曲,是这套已然被污染了的刑罚系统基于一些虚假的预设机制而捏造出来的——这个预设机制却是一个巨大的、非人的毁灭性引擎,正从无数男男女女的身上碾过,将人们带向死亡的陷阱。”

人群目光的焦点着迷地从卡普兰身上转向安德敦,每个人都对这起事件的来龙去脉熟谙至极。

“有许多人已经在这套所谓的防范性犯罪预警机制之下被逮捕、监禁。”卡普兰将*继续说道,他的声音越来越有感情,越来越有力,“指控他们的理由并不是因为他们犯下了罪行,而是因为他们将会犯罪。预警系统坚持说如果容忍他们在外面自由行动,这些人就将在未来的某个时刻犯下重罪。

“然而,关于未来的所谓认知,其实并没有任何根据。预测的信息刚被发布,它就自己推翻了自己刚作出的结论。这种对某个人将会犯罪的推断根本就是荒谬的,对这样提交上来的数据进行操作的行为本身就是一种谬误。每一起案例,毫无例外,这三个警方的普里科所提交上来的报告都会使他们自己的原始数据变成无效数据,因为实际情况已经在他们的参与下发生了改变。所以说,即使没有逮捕行动,也仍然不会出现任何他们所指控的犯罪行为。”

安德敦懒散地听着,只听到只言片语,然而民众却对此表示出极大的兴趣来。卡普兰将*现在正从少数派报告中总结出他的结论,他解释着那份报告的来历和其生成的过程。

安德敦悄悄地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他的枪来,然后把枪横在膝头。而此时,卡普兰早已把那份少数派报告,也就是从“杰瑞”那儿弄来的材料,放在一边了。接着他倾下身子,用瘦骨嶙峋的手指摸索着总结报告的第一份,“多娜”,然后是“迈克”。

“这就是多数派报告原本,”他解释说,“头两个普里科断定说,安德敦将会实施一起谋杀。而现在,这里就是自动无效了的资料。让我来念给你们听。”他掏出他的眼镜,把眼镜架在了鼻梁上,开始慢慢读起来。

一种奇怪的神情出现在他的脸上。他先是踌躇起来,结结巴巴地念了几句,然后很唐突地停了下来。那几页纸自他手中缓缓飘落。像个被逼进角落了的困兽,他转过身,蜷起身子,从演讲台上猛冲下来。

只一瞬间,他那扭曲的面孔就从安德敦身边闪过。就在此时,安德敦站起身来,迅速向前迈出,然后开火。高台上摆满了椅子,卡普兰被那一排排从椅子下面伸出的脚绊倒了,在极端的痛苦和恐惧之下,他发出一声骇人的尖叫。然后,就像是一只被人从空中击落的鸟一样,他颤抖着,抽动着,从高台滚落到台下。安德敦跟着踏上栏杆,但一切已经结束了。

卡普兰,正如多数派报告所断言的那样,死了。他那干瘪的胸前露出一个正在冒烟的黑洞,一团血肉模糊中,他的尸体软软地瘫倒在地上,还在兀自抽搐着。

安德敦顿时感到一阵恶心,他转过身去,朝着被吓得目瞪口呆正在纷纷站起身来的那群陆**官中间走去。枪,仍握在手中,为了确保他不会被人半路拦下。他从高台上一跃而下,然后缓缓地冲着混乱中的一大群人,侧身直插进去。在莫大的震惊和恐惧之中,人群争着想看清楚面前发生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起事件,就发生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是那么的不可思议,他们需要一点时间才能从盲目的恐怖中醒悟过来,接受这样的事实。刚出人群外围,安德敦就被早已久候多时的警察抓住了。“你真走运,居然还能走得出来。”当汽车小心翼翼地朝前偷偷开去之时,其中一人这样对安德敦说道。

“我想我也是够走运的了。”安德敦缓缓地答道。他朝车后座靠下去,一边试着想让自己镇定下来。他的身体在颤抖,一阵头晕目眩的感觉。毫无征兆地,他突然向前倾倒,开始猛烈地呕吐起来。

“可怜的恶棍。”一个警察同情地嘟哝着。

痛苦的晕眩感和极度的恶心给了安德敦双重打击,在这样的痛苦之中,安德敦实在无力去分辨那个警察所指的究竟是卡普兰还是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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