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文章字，有点长。但是，相信你会读下去，因为，非常感人。
男人与海
每个人的身后，其实都有一道岸。
——题记
■胥得意
01
王延祥6岁时，学会了游泳。
年，王延祥出生在青岛海边。还没出生，他就整天听着大海的呼吸声；出生后，他每天都闻着海的味道。他的人生注定与大海紧密相连。上面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下面有一个妹妹，家中养这么多孩子太过艰难，他成了最可有可无的那个。在接连被送了两户人家后，王延祥又回到了父母身边，原因是别人家也吃不上饭，没有精力来管他这张多出来的嘴。
王延祥开始向大海讨生活，在大海里找到了自己的快乐。他可以摸海货，一个海货能换一分钱或两分钱，可以帮助家里解决一些困难，他成了一个有用的人。
大海是凶险的，但是大海对于王延祥来说却是仁慈的。这一湾海，成了他一生要面对的试卷。潮起潮落，起起伏伏，生生死死，王延祥的眼里，从小就看到了这些。
7岁那年，王延祥在翻涌的大浪中勇敢地救起了邻居家比他年长的男孩。那个男孩在父母的陪同下，把一个西瓜送到了王延祥家里。西瓜上面被那个男孩用手指抠出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字：谢谢小弟弟救了我。
王延祥能够从小哥哥的眼神中读懂感激，但他不认得那些字。家里实在太穷了，一直到11岁，王延祥才走进小学一年级的教室。当能认出西瓜上的那些字时，他早已淡忘了这件事。他的童年，除了苦难、饥饿，就是抗争，哪还有那么多时间回忆过往！
在一次被老师误解后，死不承认错误的王延祥离开了坐了三年半的课堂。14岁的他，每天坐在海边的礁石上，看潮起潮落。他不知道前途在哪儿，但悟出了一个理：不管风浪再大，终会水落石出。
王延祥不愿意忍受屈辱，宁肯坐在海风中迷茫着未来，也不想再回到课堂。海风日日吹拂，这个心事重重的少年，过早地失去了快乐时光，忧郁成了他青春的颜色。
大海是包容的。大海能够包容下王延祥所有的委屈和梦想。从此，他成了海边一个逐渐成长的男人。
02
王延祥的工作是在青岛鲁迅公园码头维护游船上的秩序，一次又一次发生在附近海域的溺水事故让他沉痛不已。虽然这与他的本职工作无关，但是他认为每一个生命都与他有关。
年，海边发生的一场事故彻底刺痛了王延祥的心。一个女大学生在游泳时，被浪头卷入了大海深处。这个大学生的母亲，天天守在海边等待着奇迹出现。她的泪水像是眼前的潮水，涌了又退，退了又涌。整整两个月，那位绝望的母亲几乎化成了海边的礁石。每天，她都风雨无阻地出现在女儿消失的海岸上。
王延祥虽然是一个能够搏击风浪的硬汉，可他的心又是那么软。每当看到那位母亲悲痛欲绝的样子，他的心都像是被刀绞一般，那么痛。只要那位母亲出现，他就远远地躲开，他不忍心去看她脸上的痛楚。两个月过去了，原本白白净净的女人，竟然变得像海边的男人一样，皮肤黝黑、干裂，粗糙得没法形容。她已经哭不出声音，整天像丢了*似的愣怔怔地守在那儿。
后来，那位母亲带着比大海都深的怨恨离开了青岛的海岸。站在那个地方的人变成了王延祥。他站在那儿凝视着海面，一遍遍地告诉自己：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从此，王延祥成了一个面向大海的男人。每天，他的目光都向着大海。几十年下来，只要在海边，他哪怕是坐下来休息，和别人聊天、打电话，包括吃盒饭，也必须面向大海。
30多年来，到底救了多少人，王延祥已经数不过来了。有的落水者没有被及时发现，救上来时已经去世了。碰到这样的遇难者，王延祥的眼里会含满眼泪。救上来活着的人，他的眼中还会含着眼泪。他不愿意回忆这些故事，一想起来他就要落泪。这眼泪里有痛苦，有激动，有兴奋，也有自责——虽然救人与他的工作无关。
在海边看到的太多了，没有谁比王延祥更懂得生命的意义。王延祥在海边待的年头太久了，没有谁比他更知道大海的凶险。自从决定选择义务救援起，他就成了一个面向大海的男人。
03
年7月20日下午的经历，王延祥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在海边生活了52年，救了几十年的人，他还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凶险，这样的艰难。他还从来没有像这回一样，“差一丁点就完了”。
7月20日这天，受台风外围影响，青岛海域巨浪滔天。早在前一天，鲁迅公园码头就从天气预报中得知海上风高浪急，所以，这一天，码头没有对外开放。
码头没有对外开放，就意味着王延祥这天可以休息。可是从早上开始，王延祥的心里就像长了草一样，他在家里来来回回地转。转了几圈之后，他对妻子和女儿说：“我带你们去码头转转吧。”妻子说：“今天游船都停了，码头也不营业呀，你去那儿做啥？”王延祥只好道出实情：“虽然码头不营业，但开放海岸还会有游客呀，万一他们落海里咋办？我不到那儿看看心里发毛。”妻子叹了口气：“你真是操心操惯了。”
尽管妻子这样说，但一家三口还是驾车来到了码头。刚一到码头，格外喜欢大海的女儿就兴奋地惊叫起来。这天的浪实在太大了，潮水已经快漫过码头了，六七米高的浪头把海岸上的树都打得湿漉漉的。
王延祥把妻子和女儿留在了处于半山坡的瞭望台，他一个人来到了码头。码头值班室还有几个工作人员在值班。看到王延祥后，有人打趣他：“在家又待不住了？”一向不苟言笑的王延祥表情挺严肃：“没游客可不等于没有事，我还是来这儿待着吧，在家心里不踏实。”
这天的风比往日都猛，浪也比往日急。海浪撞在岸边的礁石上，发出巨大的声响，惊心动魄。翻卷着的白色浪花像是大海的裙裾，沿着海岸线向远处铺展开来。王延祥扶着栏杆面向大海。好久没有见到这么大的风浪了，他心潮澎湃，人似乎又回到了年轻的时候。
年轻的时候，越是浪大他越是喜欢。虽然征服不了大海，但他可以不向大海低头。在生活中，他遭遇过许许多多困苦，有被生活压迫的苦难，有被人歧视的痛楚，也有成长路上的波折，但是他从来没有低下过不屈的头颅。他觉得人生就是潮起潮落的过程。
中午，虽然海浪依然很大，但是风已有些式微。王延祥带妻子和女儿简单地吃了点午餐，然后让妻子带孩子继续留在瞭望台，他自己再去码头。就在快要走到码头时，他看见不远处海边的半山坡上有许多人聚在一起，所有人都面向海面比划着。凭经验，他知道出事了。他立即向着码头跑了起来。
王延祥刚转过石阶路，便从海浪声的间隙中听到了人们的惊呼。他一边跑，一边脱衣服。等他半分钟后到达码头时，码头上的工作人员正在喊着“有人落水了”。
他看到一个男孩正死死地扒着礁石，海浪一下又一下地拍打着他。一会儿，他的头露出了海面，一会儿，又被浪涛埋进了水里。岸上的人们惊呼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急迫，但是面对这样的阵势，他们只能干着急没有一点办法。急匆匆脱掉外裤，王延祥如同一只灵猿向礁石蹿了过去。
见王延祥已经跳上了礁石，向落水男孩跑去，码头上的工作人员不着急了。这些年，他们看惯了王延祥救人，哪怕比这样的风浪再大点，他们相信王延祥也能够把人救上来。
“扑通”一声，王延祥跳进了海里，巨大的海浪瞬间淹没了他。再一露头时，他已奋力地向男孩游去。那个男孩正在和大海作殊死搏斗，海浪想要把他从礁石上拖入水中，他只要一松手，就会被卷回的浪头裹挟而去。看到王延祥游过来，他刚要喊一声，海水又没过了他的头顶。
多少年了，同事们都认为王延祥就是海岸线上的保护神。他也确实做到了。他游到男孩身边，一只手护着他的头，一只手从后面抓住了他的胳膊。霎时，筋疲力尽的男孩倒向了他。可是一个巨浪打来，把男孩从王延祥的怀里打了出去，一下沉入了海里。王延祥一头扎进海里，摸到男孩把他托出了水面，然后揽住男孩绕过礁石向着岸边游来。当他把男孩扶到岸上时，他才吃惊地发现，这个14岁的男孩从胸口到胳膊，再到大腿，皮肤都被附着在礁石上的海蛎子给划破了。尤其是左小腿上，被切开了一道十几厘米长的口子，骨头已经清晰可见。
这是王延祥最心疼的事。这些年救人，他早摸索出了一套科学的方法。他在各个工作点都放了备用手套，随身也带着。只要救人，他就戴好手套下水，不然还没等把人救上来，自己的手就被划破了。他救人时，历来都是用胳膊护住落水者的头。他宁可自己的胳膊被划破，也不能让锋利的海蛎子划破落水者的脸部，从而留下一辈子的疤。布满礁石的海蛎子壳十分锋利，海浪无形的大手抓着落水者一下一下往礁石上撞，就等于把一个人往无数个刀片上一下一下地撞。而落水者在求生的本能下，不管不顾，往往都会被划伤，甚至皮开肉绽。那一年，王延祥就曾救下来一个脸上被划掉一块肉的落水者。这些，其实从王延祥由胳膊到腿上的累累伤痕也可以看出。
那个男孩一出水，血一下子就流了出来，由于没有海水的冲洗，能看到一片片殷红。王延祥心疼得心脏一阵阵抽搐，赶忙背起男孩跨过岸上的礁石向救护车走去。男孩疲惫地趴伏在王延祥的背上，就像是受到惊吓的孩子得到了强壮的父亲的庇护。
王延祥把男孩送上救护车，回到瞭望台后，妻子看到他的内裤后面被刮破了，露了肉，腿上也被划了两道血口子，专门给他拍了一个视频。在视频中，妻子取笑他，说他不小心掉进了水里。他没向妻子解释什么，只是坐在一堵矮墙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坐在矮墙上，望向大海，这个网名叫“祥和海岸”的男人已经想不起来刚才救人的细节了。他觉得有些累，体力也不如从前了。想想也是，不知不觉已经52岁了，大海还是那个大海，他却成了一个被大海带走了青春的男人。
04
大海还在汹涌着，没有一点要风平浪静的样子。王延祥抽了一支烟，内心有了稍许平静。有时他真的不理解游人，本来不会游泳，怎么偏偏忽视危险的存在，也不管风高浪急，非要到海中尝试一番。
小腿伤口上的血止住了，海盐蜇着裸露出来的嫩肉，钻心地痛。就在这时，王延祥突然又听到了一片惊呼声，他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他急忙站起身，发现就在离二十分钟前救起男孩的那个地方10米左右的海面上，又有一个落水者在海水中起起伏伏。这个落水者身上带了一个游泳圈。这是最为可怕的事情。如果落水者身上没有游泳圈，便不会一下被浪头卷得太远，但是有了游泳圈的浮力，人就会像一片树叶一样，浪一涌一退，人就会随着漂出去很远。明明你已经到了落水者身边，可刚一伸手，他的位置就又发生了变化，根本不容易抓住。
顾不上多想了，王延祥快速跑到码头，跳上礁石，再一冲，跃进了海中。只两个猛子，他就扎到了落水者身边。这个十来岁的女孩正惊慌地喊着救命。这时候，女孩的母亲已经在岸上喊得声嘶力竭了。岸上围观的人们正在劝着那个惊恐的母亲。码头的值班人员安慰那个母亲：“有王队长在，孩子一定没事的。”果然，没过几分钟，王延祥就把女孩推到了海岸附近。
岸上的同事刚拉到女孩的手时，岸上传来的不是欢呼声，而是惊叫声。王延祥一回头，就看见五十几米远的海面上又出现了一个落水儿童。这时，王延祥已经觉得力不从心了，海浪却更大了。离孩子最近的只有他，他必须去救！来不及犹豫，王延祥快速向那个男孩游去。岸上的同事先前还在欣赏王延祥的风采，这回却不一样了。在岸上站得高，看得清，他们发现这次是两个落水者。而王延祥在海里看不清情况，没有发现更大的危险和挑战正在等着他。一个男孩身上套着游泳圈，手中死死地抓着另一个落水者，只是那个落水者已经完全浸在了水中。岸上的人们不知道王延祥还行不行，在他救上第二个孩子时，他们就看出王延祥已经力不从心了。
王延祥游到小男孩身边抓住他时，才发现自己面临着这么多年来从没遇过的险情。凭经验他知道，小男孩是不会把手中抓着的女孩松开的，他现在要救的不是一个，而是两个！此时，那个女孩已经昏迷过去了。王延祥抓住两个孩子游了一下，身子好像没动，他心中一沉，完了！连着救了两个人，现在又要救两个，他感到身上没有一点力气了，这回自己可能自身难保了。
码头上的同事再也不敢用欣赏的目光来看王延祥了，他们从他游动的姿态上看出，他也遇到了生命危险。这时，王延祥的女儿从瞭望台跑下来看热闹，先前她还不知道下水的人是爸爸。以前听爸爸讲救人的事时，她一直把爸爸当成英雄。当发现在海里救人的是爸爸时，女儿哭喊起来。爸爸哪里像个英雄呀，更像是一个在海中挣扎的落水者。同事们也哭喊起来。他们的哭喊声被海风和海浪吞噬着，王延祥根本听不到。王延祥很佩服这个小男孩，他认为这个男孩才是小英雄。他告诉自己，必须把这个男孩救上来！他停下了游动，让自己在水中缓上几口气，然后一咬牙，拉着孩子慢慢游动起来。就在王延祥快要绝望时，公司的救生船接到通知后从另一个码头及时赶到了。王晓辉驾长伸手拉住了孩子，王延祥在水中用力地把两个孩子推到了船上。然后，他手扒着船舷漂在了海里。他没有了一丝上船的力气，只能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惊*未定地看着海面。这是他熟悉了半个世纪的海，他第一次感到它竟然是如此可怕，甚至感觉它有些面目狰狞。
不行，船上的那个女孩还不知死活，得马上上船！这些年来，王延祥摸索出了独到的救人方法，他知道此时但凡有一丝希望也不能放弃。他把女孩的腿搭到了船舷上，使她呈斜倒立的姿势，然后把女孩的上半身放到自己的大腿上，用双手搂住女孩，开始用力地挤压。在王延祥救人的同时，岸上的同事早已拨打了急救电话，救护车已经等在了几百米外一处可以停船的码头。还没等船到岸，女孩在王延祥的抢救下，已经连续吐出了几口海水，有了微弱的呼吸。
船靠岸了，追过来的人群中响起了热烈的欢呼声。女孩被救护车拉走了，王延祥傻愣愣地站在原地，海水、汗水和泪水混在一起，从脸上一直流到胸脯上。又有两个生命得救了，还有比这更让人高兴的吗？女儿从另一个码头追了过来，紧紧地拉着王延祥，哭着，笑着：“爸爸你真活着回来了！”王延祥的眼泪流得更奔放了。他也是有女儿的人，他相信将来女儿遇到危险的时候也一定会有人伸出援助之手。
王延祥在围观人们的称赞声中，悄悄地转过了头。他再一次面向了大海，热泪盈眶。此时，他是海边一个侠骨柔肠的男人。
05
在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里，连续救起了四个孩子，在王延祥这么多年的救人史中，还是头一回。当然，他不知道的是，岸上的游客早把他救人的过程用手机录了下来。他救人的视频在各个朋友圈中迅速传开。人们只知道青岛的码头上有这么一个“护海神人”，有这么一个绝对牛人，但是几乎没有人知道他叫什么，他曾做过什么，生命中遭遇过什么，接下来他又做了什么。
那天一下午，王延祥都很沉默。回到码头之后，又惊又怕的同事围着他哭了起来。在王延祥第三次下水的时候，他们真是感觉他凶多吉少了。虽然他们眼前的王延祥身上被划出了血口子，但他们看见王延祥安全地回来了，而且听说那个女孩有了呼吸，在码头上已经见惯生死的他们又蹦又跳，又哭又笑。但是，王延祥却心事重重。
这些年救的人太多了，他知道有些人看起来有了呼吸，可是由于长时间大脑缺氧，造成脑细胞损伤，抢救不及时仍然可能成为植物人。王延祥惦记着那个被救女孩的情况。可是累了一天，王延祥缓不过力气来。后来，在码头不远处，又有一个人落水时，王延祥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眼看着同事陶红兵、于耀和王勇前去把落水少年救了起来。
晚上十点，处理完伤口，吃过饭，有点劲儿了，医院。刚到重症监护室门口，被救女孩的母亲一下子跪了下来，感激地哭着，却发出不声来。
那天晚上，王延祥又知道了一些其他情况。被救的女孩14岁，是那个9岁男孩的二姐。孩子们的父亲去世早，这个母亲带着大女儿和儿子回到了广西娘家生活，把二女儿留给了在青岛的奶奶抚养，这次她带儿子回来，就是来看多年未见的二女儿的。为了满足两个孩子到海边玩的愿望，她把孩子带了过来，可是一时大意，没想到两个孩子被卷入了海中。
王延祥向这位母亲打听女孩的情况，这位母亲告诉他，孩子已经有了呼吸，只是大脑由于长时间缺氧导致脑积水。可即便这样，她还是决定第二天就把孩子转入普通病房。王延祥问为什么这么急着转病房。这个母亲支吾了半天，告诉王延祥，在这种病房，一天的费用就要上千元，而她这次出门仅带了一千四百元钱。
听到这儿，王延祥急了。王延祥说，孩子正在关键抢救期，不能因为钱的事耽误了给孩子治病。王延祥身上没有带现金，他马上加了这位母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