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积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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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1/3/2 15:2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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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简介


  与谋杀者的通信,与生死彼岸的通信,与不可能的爱情的通信,与叵测命运的通信。通信串起十九年的时间,串起愤怒、悲伤、不甘和眷恋,也串起了一宗又一宗的谋杀事件。当柳絮看见谋杀于面前上演,以为是一切悲剧的开始。实际上,她踏进了一条暗河的中游,无论是向上追溯,还是顺流而下,都布满了死亡的漩涡。


  编辑推荐


  19年间,5场谋杀。医学生柳絮由旁观到入局,见识了一场由宿舍、解剖室、停尸房到课桌的生死较量。心思单纯的她被拖入了天才凶手与天才受害人的邪恶对决。随着毕业,一切罪恶似乎尘埃落定。……9年后,看似幸福的她,惊觉自己活在一片谎言之中;真相又隐隐可现,她是否有勇气再入迷雾?


  完美的诡计:抽丝剥茧,真相只在最后一页;


  牢靠的情节:每个人都别无选择,易地而处,你我也不过如此;


  纯熟的文笔:那多六年辗转,窥视人性,沉淀之作。


  如果是命运出了错,你还能坚持善良吗?如果除了成功别无选择,你会出卖什么?如果有机会审判别人,你会投下怎样一票?


  作者简介


  那多,原名赵延,上海人,当代著名悬疑作家,曾做过公务员、记者,后经商,现专职写作。他擅长从新闻事实、历史事件出发,结成一个个新奇的故事。年开始发表作品,先后创作三国事件薄系列、星座爱情小说系列、那多手记系列、巫术系列等小说三十余部。年之后,创作转向当下,以逻辑推理和对人性的拷问见长。

第一部


  一、*杀


  1


  这是她确认同学里藏有一个谋杀者之前三十三小时。


  每个人都是座沙漏,时间从出生那刻开始往外流,至死去那刻流尽。


  柳絮会数沙子,她知道现在是凌晨一点三十分,误差不超过十分钟。这是前*人柳志勇对女儿十多年半*事化训练的结果。这样你就能知道人生苦短,要争朝夕,他对女儿说。可是我每时每刻都觉得,时日无多,时日无多,柳絮在心里回答。


  柳絮闭着眼,眼前有流火般的光晕。她明白是感光细胞在随机放电。或者是幻觉,她想。人人都有精神问题,或多或少。


  光晕游动出一张人脸,焦*面皮,眼窝深陷得仿佛眼珠不存在。当然存在,这对蜷缩着坚持没有腐烂的眼珠躲在眼皮后面旁观,瞧着柳絮一刀从颈子捅进去。事情已经过了几天,但这一刀清晰如故,轻薄的刀锋没入皮里,没入脂肪和肌肉里,刀柄粘在右手掌心,无法摆脱。


  柳絮从这似睡非睡的浅梦中挣扎出来,黑暗里张开眼睛。死人脸孔在床帐里隐隐绰绰徘徊了一会儿,烟雾般散去。


  一点三十五分。


  屋里物件模糊的轮廓在床帐布幔的缝隙间慢慢浮现。这时她听见了那个声响。


  喀吱……喀吱……喀吱……喀吱,持续,细密,像有扇门正被缓缓推开。


  声音并不遥远,甚至就在耳边。


  柳絮感觉到了床的摇动。床帐波浪般缓缓起伏,在浪的源头,现出两条黑影,从上至下,静静挂在帐外。


  响动停了。


  柳絮动不了。她全身上下每块肌肉都是僵硬的,连声带都似被冻结,张开嘴叫不出声音,恐惧如水将她淹没。


  窒息的感觉维持了几秒钟,然后心脏又开始跳动,泵出大量血液,辣得她脸孔发烫。她总算意识到,黑影是睡在上铺的文秀娟的双腿。


  汗这时才从毛孔中倾泻而出。


  寝室里仍然寂寂无声,两条腿垂了一会儿,又摇晃着缩了回去。声音再次响起,这次柳絮不慌了,她明白是文秀娟在爬下来。


  这医院委培班的女生寝室。时值一九九七年的十一月。这个班已经三年级,但柳絮加入还不到四个月。


  三个多月,足够她熟悉所有同学。因为连她在内,一共就十二个。五个男生,七个女生,两间寝室。


  声音停息,文秀娟已经从上铺爬下来了。柳絮也被勾起尿意,但随即觉得不对劲,文秀娟并没有出门,只是在床前站着。


  柳絮开始疑惑的时候,文秀娟动了。


  她在床铺和寝室中央的长条桌子之间慢慢挪动,没有碰到任何东西,也没有脚步声,无声无息,恍如**。她没穿鞋吗?


  十一月的天气,光着脚走在水泥地上。柳絮想一想就觉得冷,浑身冷。


  房间里有微光,那是自薄窗帘后渗进来的幽冷月色,也许还从房门上方两块毛玻璃处,混进了些门外走道拐角处的惨白灯光。柳絮已经适应了黑暗,那一团代表文秀娟的黑影变得有轮廓起来,渐渐能分辨出她的浅色睡衣。柳絮记得睡衣上有竖条纹,像病号服。


  文秀娟走到了长桌末端,房门就在一步之外。她没有停下,绕往长桌的另一边,站在了司灵的床前。


  司灵睡在进门右手边的第一个下铺,上铺放了些杂物。柳絮希望她已经睡熟,否则要是看见半夜里,床帐外立了个黑影子,会吓出毛病。


  是梦游?


  柳絮没能继承柳志勇的胆量。尽管整个班里,文秀娟是她最合得来,也最钦佩的人,但此时此刻,看着黑夜里的这幕,心中还是恐惧。


  心跳声砸在耳膜上,嗵,嗵,嗵,嗵。


  文秀娟缓缓拉开了司灵的床帐。


  司灵是不和文秀娟说话的,至少柳絮没见过。她是班里最爱打扮的女孩,也确实有资本,老实说,她几乎和文秀娟一样漂亮,家境似乎也不错,放在其他任何地方,都是大家注目的焦点。只是很可惜,有了一个文秀娟。


  柳絮从来不觉得,文秀娟是在努力要压过司灵。她并没有想和谁比,那是一种自然而然的气质,与生俱来的才华。她从不提自己具体的家世,但流露出的只言片语,和雍容沉凝的气度,足以让人确信她出自一个比司灵有底蕴得多的家庭;她从不刻意打扮,也不穿标牌显著的服饰,时常一身裁剪妥帖的素色,走到哪里却都有光芒;她温和守礼,又多才多艺,箫和口琴都吹得极好,歌声也动听,而这一切都没有妨碍她出色的学习成绩,任何一个科目,她都是第一名。


  这样一个人,让同为女性的柳絮,只想与她亲近,生不出一点要争锋的念头。司灵是想争的,但梧桐怎么能和凤凰争,江河怎么能和大海争呢。柳絮才加入这个班,不知道司灵曾经和文秀娟有过怎样的矛盾,以至于都不说话了。但那无疑是司灵的格局问题,文秀娟有时还是会试着问候,即便每次都毫无反应,也不以为忤。


  现在,这幽*一样站在司灵床前的,真是文秀娟吗?


  文秀娟右手捻着床帐,上半身慢慢俯下。柳絮看着她一点点折下腰去,直到不见了头。这样的黑暗里,想看清楚别人的脸,要贴得很近。


  整整四分钟,柳絮的眼里,文秀娟只剩下半截身子。


  这真是一段漫长的时间,各种各样的猜测在柳絮脑海深处交错,它们窃窃私语,纠结缠绕,令她在恐惧里越陷越深。印象里的文秀娟和眼前的黑影有着截然不同的气息,她无法理解,难以接受。


  是梦游吧。


  文秀娟的上半身重新出现,她直起了腰,把司灵的床帐拉好。


  梦游的人,是想不到把床帐拉好的。


  不一定,梦游时什么都做得出来,包括杀人。柳絮被自己突然冒出来的想法吓住了。


  文秀娟无声地消失在柳絮的视野里。她没有返身走回来,而是继续向前,没入了被柳絮床帐遮挡住的区域,前面是战雯雯和赵芹的床铺,战雯雯睡下铺,赵芹睡上铺。经过那里,再从长桌的另一端绕回来,是刘小悠和夏琉璃的床铺,然后,就是柳絮和文秀娟的上下铺子了。四个床架,八张床,七个人。


  窸窸窣窣,很轻,几近若有若无。如果不是刚听过,柳絮不会明白那是什么声音。


  是轻而缓地拉动床帐的声音。


  文秀娟拉开了另一个人的床帐,是战雯雯,还是赵芹?柳絮无从分辨。


  三四分钟后,相同的声音响起,随即又响起。柳絮在心里默数着,拉起床帐,拉开床帐……


  并不仅仅是司灵,而是这间房里每一个人。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每一个人,所以,也包括自己。


  她会来看自己的。柳絮终于意识到这点。


  她想翻个身,背朝外,但又不敢动,怕发出声音。


  柳絮闭起眼睛,努力让脸孔安详,就像真入眠时那样。但天知道自己的脸是什么模样,两边脸颊上的肌肉紧张地开始酸痛了。


  数着时间,文秀娟该来了。


  自己的表情对吗,一眼就能看出在装睡吧,两颊是不是已经抽搐了,索性睁开眼睛问个清楚吧,我们是朋友呀,怕什么呢?


  真的怕,不敢。没用的丫头,爸爸说得一点都没错。


  听见声音了。不是在自己床前,不是拉床帐的声音,更响,在稍远处,靠近门口,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叮。”


  清脆的碰撞声。其实很轻,却惊心动魄的响。


  柳絮睁开眼,看见文秀娟背对着她,站在门边的柜子前面,肩膀微微耸动。


  她不敢再看,重新把眼睛闭上。过了两分钟,声音停了,她感觉到,文秀娟在走回来。


  柳絮的床帐被拉开了。


  柳絮脸上的肌肉不抽搐了,面皮冰凉冰凉。她听见呼吸声,不是自己的。柳絮拼命地让自己镇定,害怕眼球会情不自禁地动起来,那样隔着眼皮是能着出来的。


  想点别的想点别的。想文秀娟站在阳光里,健朗地微笑时的模样;想她热心地跑前跑后,张罗着帮自己换寝室的模样。这张下铺,就是她用不容拒绝的语气让出来的,而一贯唯唯诺诺的自己居然就接受了。这样一个散发着暖暖光芒的人,有什么好害怕的呢?


  一根头发无声地脱落,掉在柳絮脸上,从左边面颊横挂过嘴唇。柳絮的鼻息喷在这根长发上,它颤了颤,随后被两根手指捏住末梢拎起。风从嘴唇里吹出来,头发就不见了。


  柳絮已经僵住了。不要尖叫,不要发抖,不要。


  她当然知道那是什么——褐色的细弱的枯发。柳絮近来时常看见文秀娟在早晨梳完头,花很长时间把缠统在梳齿上的落发去掉,而几个月前,那头发还是乌黑光亮的。伴随着头发一起干涸下来的是她整个人,当然,这说的是感觉,实际上,文秀娟近来还胖了些……或者说,是浮肿。文秀娟不如从前那么漂亮了,她的身体像在某处戳开了个小孔,精气神被一点一滴地放掉。


  柳絮闭着眼睛,黑暗里浮现出文秀娟的形象,五官扭曲,面孔肿胀,头发一根根地往下掉。别这么想朋友,她骂自己。然后,恐惧终于退潮。


  床帐被重新拉起,比起其他人,文秀娟在柳絮床前待的时间最短,只一分多钟。床架轻摇,文秀娟爬回了自己的床铺。


  凌晨两点三十五分,柳絮终于熬不住,起身上了厕所。回来的时候,她把虚掩的门轻轻关上,向文秀娟的床铺望了一眼。床帐拉得很好,几乎没有缝。


  柳絮顺着酒精气味,扶着墙慢慢蹲下,把脸凑近垃圾筒。借着顶上从毛玻璃透进来的光,瞧见了垃圾筒里的那块棉花。气味还有另一个来源,柜子的上三格是敞开的,第一格里有七个杯子。其中属于文秀娟的那一个,在三十五分钟前,被酒精棉花从里到外,仔细地擦了一遍。


  柳絮回到床铺,弯腰爬进去,拉严床帐。十分钟后,她翻了个身,四十分钟后,她又翻了个身。


  先前那些是梦吗,某一刻她想,还是现在是梦?


  她保持着这样的状态,恍恍惚惚,直至天亮。拉开床帐时,她瞧见了左手掌沿的白色墙灰。


  晨光中,文秀娟坐在窗口长桌边看书,微笑着问早。门边的垃圾筒已经倒过了。


  2


  藏了许多尸体的解剖教学楼前面长了一片飘有许多诡异传说的松树林,到了夜深时,便有黑影从原本无人的松树林深处走出来。那是翻墙的学生,围着学校的赤峰路和四平路上有排成长溜开到凌晨的小吃摊子,小馄饨、烧烤或西北刀削面,都是好味道。所以过了晚十二点,这片林子就成了一条越界的通路,只是很多人说哪来那么多半夜翻墙的,言下之意,那些从松树林里走出的黑影,只有一部分是学生。


  不过见惯了各种器官和骨骼的医学院学生们阳气旺盛,一边传着*故事,一边在小树林里幽会——当然并不待到太晚,两不耽误,别有情趣。


  太阳微暖,风冷。文秀娟穿着杏色的绒线外套,手揣在衣兜里,沿着林子往解剖楼走,步伐不紧不慢。她脸色苍白,但背挺得很直,所以并不特别显得病弱,反有种坚定的美。她的长发用箍拢在脑后,鬓角一缕散发被风吹起,滑过并肩而行的柳絮脸颊。柳絮一激灵,记起了昨夜掉在脸上的头发。


  遇见认识的师生,文秀娟便微笑着轻轻点头,分寸掌握得刚刚好,既不会失礼,也不过分殷勤。真大方,柳絮心里想。她学不来,和不太熟的人打招呼总是紧张,会说出笨拙的话,对比文秀娟,她觉得自己活脱脱是只丑小鸭。这就是所谓的贵族气质吗,都说三代才出贵族,自己是赶不及了。


  更让人钦佩的,是文秀娟一贯的节俭。她甚至做药试挣生活费,活像个贫困生。听说*训时有天她家有急事,黑色红旗小轿车开到营区门口,制服司机弯腰为她拉开门,那一刻不知多少人大吃一惊。


  富并守德,这才是贵族,柳絮想。


  发丝再一次拂在脸上,她忍不住瞟了眼文秀娟的侧脸,那本该是一弯优美的曲线,现在某些地方却开始有了怪异的起伏,头发也发*起毛。


  柳絮陡地心疼起来。


  “你真的没事吧?”她突然问同伴。


  “没事啊。”文秀娟转头,对柳絮微笑。


  柳絮反面尴尬起来,于是她拿出寻呼机,看着天气预报说:“哟,下午要下雨呢。”


  嗯,文秀娟应着,忽然脚步一错,拐到了路的另一边。原来的行进路线上,有一只流浪的京巴狗。松树林附近有好几只流浪犬,有的是学生愿意喂它们,一只只都胖墩墩的。


  “你怕狗?”


  “嗯,从前被咬过。”说着,文秀娟加快了步伐。


  快到解剖楼的时候,文秀娟让柳絮先进去,自己一会儿就来。柳絮应了一声,心里奇怪她这时候会去哪里。


  福尔马林的味道充斥了整幢解剖楼。第一次进来的时候柳絮很不习惯,现在好多了。委培班的解剖教室在二楼,里面躺着六具尸体。作为特殊的委培班,拥有和普通临床系学生不同的教学资源,比如两人一具尸体而不是四人一具,又比如专用的自习教室,而如能顺利毕业,她们全都可医院。也有代价,整整一年的*训,以及第二年第三年和第四年各一个的末位甄别名额。柳絮就是这个学期替补进来的,再往后甄别的话就只出不进了。而上学期被甄别掉的学生变得很有名——他跳楼了。


  日光灯四个一组从天花板上吊下来,照着六张不锈钢解剖台。解剖台很大,尸体躺上去富裕出一大圈,旁边散放着些待会儿要用到的小玩意,手术刀、镊子、剪刀、钳子。


  尸体们的头部用黑色的厚塑料袋扎着,就是水产市场里装鱼的那种袋子。看不见脸,这样解剖起来,像是在处理材料,而不是人。可是柳絮的解剖台上,黑袋子被解下来了,露出死者的脸。柳絮看着这张缠扰了她好几天的脸,感觉反不如梦里那样糟糕。


  “今天怎么样?”文秀娟问。她在课开始后一分钟才进来,这可从来没有过。而且柳絮觉得,她看起来并不如往常那样安宁。


  “轻松点了。”柳絮回答。


  第一堂解剖课的时候,柳絮面孔煞白汗出如浆,攥着手术刀整个人从头抖到脚,连老师都奇怪就这副胆子居然选择学医。文秀娟说我来帮你好不好,然后把尸体头部的塑料袋解了下来,扶着她的手下了第一刀。柳絮明白这是暴露疗法,但还是吓到差点崩溃。咬牙撑到今天,进度落下了很多,但终归在一点点好起来。作为优秀生补进委培班,如果因为解剖课过不去反成为第二个被甄别的人,她无法想象该怎么面对父亲,到时多半也只有跳楼这条路。


  面前的尸体看起来完整,其实已经被切得七零八碎,尤其是右半边,从颈、胸、腹到手臂和大腿,都被一层层切开然后复位。左边是柳絮的,今天她该解剖胸部。


  被福尔马林浸泡过的皮肤是棕色的,摸上去很韧,像皮包的表面。当然柳絮是戴着手套的,教解剖课的是个老教授,他建议说如果不介意,可以考虑不戴手套解剖,这样能感觉到血管和神经。全班除了文秀娟,没有一个人接受这样的建议。


  锋利的手术刀割下去。


  很稳呀,文秀娟夸奖。柳絮左手揪住人皮的一角,右手的刀伸下去切开皮下组织,慢慢把整块皮掀开,露出金*色的脂肪,一部分粘连在皮上,一部分还覆在灰黑色的胸大肌上。福尔马林的作用下所有的肌肉都是这个颜色,内脏的颜色则更深一些。


  “接下去把脂肪分离掉。”文秀娟说。每具尸体的两个学生都是这么配合的,一个人动手,另一个人比对着教科书指导。文秀娟没看教科书,她早已做完这部分的解剖,很熟悉了。


  “然后是胸大肌,看到附着点了吗?对,把它们剪开。”


  剪开之后,露出胸小肌,再剪开,看见了肋骨。柳絮拿起钳子,夹住靠近根部的地方,用力。


  这是个力气活,柳絮用了很长时间才解决了第一根。她有些奇怪,文秀娟怎么还不动手?她应该把右侧早已解剖好的皮掀开将胸肌拿掉,钳断右胸的肋骨。等左右十对和胸骨相连的肋骨都被钳断,就能整体打开胸腔,露出内脏。其他组都已经做完了这部分解剖,文秀娟一直在等自己的进度。而且回想起来,在自己剪开胸小肌的时候,文秀娟就没有如之前般指导,她沉默得过久了。


  柳絮抬起头,对面的文秀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教科书搁在解剖台上,垂着脑袋,没有表情。她的嘴好像在动,却并没发出一点声音。她右手握拳压在胸前的白大褂上,左手抚在右手上,手指跳动着。这种跳动让柳絮觉得不合时宜,甚而怪异。


  那有点像是在数大小月。柳志勇就这么教过女儿,食指骨节是一月,凸起,所以是大月,与中指间的凹陷代表小月,一直数到七月的尾指骨节,然后重新一遍,八月又是食指骨节——大月,清楚明白,柳絮一下就记住了。


  文秀娟的左手手指还在右手骨节间不停跳跃,骨节骨隙骨节骨隙骨节骨隙骨节再一遍骨节骨隙……


  柳絮不知该不该喊她,她感觉自己从昨晚到今天,一下子发现了文秀娟太多秘密。多得仿佛开始组成另一个文秀娟了。


  骨节骨隙骨节。跳跃停在尾指的骨节上。文秀娟抬起头,正对上柳絮没来得及移开的目光。她的眼睛依然清澈,却望不见底。


  柳絮吓了一跳,像做错了事般移开视线。


  “我开始钳肋骨啦。”柳絮说。


  “昨天晚上。你看见了。”


  柳絮讷讷着说对不起。


  文秀娟却笑了,“怎么是你说对不起,吓到你了没有?不好意思啊。”


  柳絮顿感轻松,说:“我以为你在梦游呢。”


  文秀娟放低了声音说话,柳絮则一贯地轻声细语。她们的对话,并没被其他人听见。


  文秀娟微微摇头,于是柳絮便问昨晚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想既然文秀娟开了这个头,就应该会说个明白。


  然而文秀娟却没有回答。她的眼睛从柳絮的脸上移开,在教室里打了个转,低下了头。


  又说错话了?不该问的吗?柳絮不安起来。


  然后她听见了一句咕哝。


  “什么?”柳絮没有听清。或者说,她听见了几个音节,但那内容让她觉得自己无疑是听错了。


  文秀娟猛地抬起头,黑色的瞳仁定定地看着柳絮。一句话从她嘴里迸出来,锵然落地。一瞬间,整个教室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脸都转向这里。


  有人要杀我!


  她说的是这句话吗?有人要杀我,听错了吧,怎么可能!柳絮愣愣地,觉得整个人都没处安放。


  她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这比文秀娟坦承自己有梦游症要离奇一百倍。


  联想到昨晚文秀娟的动作,她是怀疑同寝室的某个人要杀她?嫌疑人中,居然还包括了自己。从停留的时间看,自己的嫌疑是最小的。那是当然,自己怎么可能想要杀文秀娟,那是自己在医学院里最好的朋友呀。但会有别人想杀她?司灵,司灵会想杀她吗?


  文秀娟并没看着柳絮。说出这句话后,她的目光又一次在教室里巡视,和每一道投注过来的视线相交。司灵、赵芹、战雯雯、刘小悠、夏琉璃、张文宇、马德、费志刚、裘元、钱穆。她平稳地让目光滑过每个人的脸庞,没有哪个人让她停留得长一些。实际上她一扫而过,并未有任何停留,最后落到柳絮的脸上。


  柳絮愕然看见,她嘴角微微上弯,竟似是笑容。


  然后,她把尸体右胸的表皮掀开,取下胸大肌和胸小肌,拿起钳子,开始钳右边的肋骨。


  仿佛她从未说过那句话。


  惊讶的目光纷纷收回。对其他同学来说,这么突兀的一句话,像是从石头里迸出来的,而说话的人无论动作神情都和这句话联系不起来,那么,想必是听错了吧。文秀娟刚才忽然说的,应该不是“有人要杀我”。连教授先生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并未在意。


  只有回过神来的柳絮知道,文秀娟说的的确就是那五个字。她看见了文秀娟颈子上的一点点反光,是汗。


  文秀娟很快就钳断了两根肋骨,然后抬眼瞧了瞧还愣着的柳絮。


  “你……”柳絮的嗓子变得又干又紧。


  “开个玩笑。加把力。”文秀娟催促。


  之后的解剖进行得异常沉默,只有肋骨钳断时的嘎嘣声。柳絮心不在焉,第一次,面前冰冷的尸体和暴露的脸孔没有对她造成困扰,就像是材料,只是材料。


  有很多话想问,但这不是合适的场合。


  刺耳的刺啦啦声让柳絮回过神来,文秀娟正在撕开胸膜。刚才自己做过什么有些模糊,她甚至都不太记得自己是怎样把肋骨都钳断的了。


  尸体的心肺已经暴露在眼前,柳絮定下心神,眼下还是先做好解剖吧。


  她把钳子放下,拿起教科书,却听见文秀娟说了声谢谢。


  “谢什么?”柳絮问。


  “只有你真的关心我。”


  柳絮第一次听文秀娟说出这样柔软的话。但她随后听见了第二道惊雷。


  “如果我说,这间教室里有人要*死我,你信吗?”


  文秀娟的声音很轻,幽幽钻进柳絮的耳朵。


  “*……死你?”


  文秀娟没有回答,在嘴唇前竖起手指。然后她拿起手术刀,示意柳絮可以开始念教科书上的胸腔内容了。此后的整堂解剖大课,文秀娟没有再说关于下*和谋杀的任何话,不论柳絮怎么问,只是意味深长地笑。


  柳絮陷入了巨大的惶恐。


  “有人要杀我。”


  “这间教室里有人要*死我。”


  作为医学院学生,柳絮自然知道相当比例的人患有被迫害妄想症,文秀娟会是其中之一吗?


  矛盾的地方在于,她既不希望是,也不希望不是。前者意味着如果情况没有好转,文秀娟终将入院治疗,被自动甄别;后者……她哆嗦了一下。


  她忍不住频频抬头去看教室里的其他人,那一张张才开始熟悉起来的脸孔,此时变得叵测。尤其是同寝的五个女生,她有些理解昨夜文秀娟掀开床帐弯腰俯视时的心情了。


  回想文秀娟的身体,似乎自己补进委培班不久,她就开始衰弱。


  委培班的暑假只有一个月,八月开学。最迟不过九月底,文秀娟的身体就开始弱下来。先是羽毛球打不了多久就要休息,后来就不打了。然后掉头发,脸庞开始缓慢改变。


  这变化一点一滴在柳絮的回忆中浮出来,竟令她毛骨悚然。


  真的有人在下*吗?慢性中*?


  柳絮顺着自己的思路想下去。慢性中*,这意味着有一个持续性的*源在她的身边,或者,多次的小剂量下*。所以文秀娟才会怀疑是同寝室的人,所以自己的嫌疑才最小,并不是因为自己是她的好朋友,而是因为自己才换进这个寝室不到两周。


  想到这一点让柳絮很不舒服,有那么一瞬间,她开始怀疑文秀娟有没有把自己当成是真正的朋友。但很快她摆脱了这令人憎恶的狐疑,一个忧虑于自己被下*谋害的人,面对着隐藏在黑暗中的巨大恶意,无论有怎样的猜忌都正当不过。


  然后,柳絮又想到了文秀娟最近的变化。一些细小的不易被察觉的枝枝节节,循着“中*”去想,一下子都串起来了。


  这段时间,文秀娟对自己入口的东西很注意。印象最深的是一个月前,她因为觉得蜂蜜被人动过了,把一整瓶蜂蜜都扔掉了。而就在前天,她还倒掉了一杯才泡好的绿茶,此后她多数时候只喝瓶装水了。这些微小的反常,现在想来,应该是文秀娟越来越缺乏安全感的表现吧。


  解剖课结束,大家把尸体的零件填塞回去,让它们重新变回人样。走出教室时,原本稍前一些的马德让文秀娟和柳絮先走。他显然刚才听见了那句关于杀人的话,忍不住问了一句。


  他这一问,周围几个人就都看了过来。


  “你听错了。”文秀娟微笑。


  马德耸耸肩,就去招呼张文宇和钱穆,相约午饭后打球。


  一路走回去,拿了饭盆去食堂。柳絮几次想问,文秀娟的神情却让她开不了口。看起来她没有一点儿倾诉的欲望,解剖课上的那两句话就像是件不足道的小事,她早已经将其忘记了。这当然不可能,所以柳絮明白,文秀娟是不想谈。


  食堂里,柳絮和文秀娟挨着坐。周围碗勺相交的叮当声慢慢稀疏,长桌变空的时候,柳絮终于忍不住,低声发问。


  “你当真了?”文秀娟反问。


  “怎么,不是真的吗?”柳絮惊讶。


  “你还是当它不是真的吧。”文秀娟说。


  柳絮不知该说什么,她想自己的表情一定很奇怪。她愣了一会儿,看着文秀娟的眼睛,郑重地说:“有任何需要我帮忙的地方,请一定告诉我。”


  “当然。”文秀娟如此回答,带着她一贯的微笑。


  柳絮发现自己看不明白文秀娟的笑容,那里面隐藏着的内容,比她曾经以为的多。


  走出食堂的时候,柳絮很想对文秀娟说一句“不要硬撑呀”,却怎么都说不出口。因为她自己一贯是被安抚的那一个,转换不过来。


  太阳很好,没一点要下雨的样子。也许并没有那样糟糕,柳絮想。她把那些担忧搁到一边,就照文秀娟说的,暂且当它不是真的吧。


  柳絮把这样的心情保持到了晚上,直到她记起了一件事。


  那时约十一点,已经熄灯,寝室里还亮着几盏应急灯。刘小悠约会回来,带了热腾腾的小馄饨。她就是典型北方女孩的性格,没心没肺,大方好客。一进来她就招呼大家吃小馄饨,赵芹睡得早,文秀娟也在床帐里没有声响,其他人都被香气引得爬下了床。看见装馄饨的长方形半透明塑料盒,柳絮就一激灵。她想起来了,自己也有这样一个盒子。


  她草草吃了几个,没心思和刘小悠她们闲扯,爬回自己的铺子,拉严床帐。


  明天必须找个机会,好好和文秀娟谈谈。她想。


  柳絮把自己的应急灯关了,床帐外人影晃动,低语浅笑声切切。她心里冰到极点,比起白天的将信将疑,她此时已经有六七分的把握,那个下*者真的存在。


  过了一会儿,声音淡下去,应急灯一盏一盏熄灭,黑暗从未如此黏厚,吞没了整个屋子。今夜没有星光,玻璃窗上响起哒哒声,下雨了。


  3


  组织胚胎学的实验室有许多陈列品,一律浸在广口瓶里。那是各种器官,以及二十三个胎儿——柳絮数过。最大的七个月,和正常的初生儿大小仿佛,最小的六周,长不到十厘米,有五官。柳絮每一次进实验室,总感觉置身于包围中。第一节课的时候,老师说,看见吧,他们在审视着你们。这大约算是个笑话,但说完后台下一片寂静。医生需要这种被审视感,柳絮想,死者还在。


  在显微镜下观察肾脏切片的时候,柳絮约文秀娟去逛四川路,下午没课。她用了最漫不经心的口吻,但还是意识到自己技巧拙劣。


  文秀娟答应了。


  尖叫声响起之前,柳絮正在认真地看显微镜。


  肾脏切片经染色后,在显微镜下呈红紫相间。柳絮仔细地观察那一小团一小团的肾小球,其中扁扁的细胞是血管壁,中间还裹了极少量的红血球。那是曾经的血液,如今枯竭得只剩几个细胞。想想它们的主人,那些血管也曾富有弹性,在一个健康的肾脏中,位于某人脊柱的一侧。是啊,它们竟组成过一个人。


  这时,一声歇斯底里的叫喊刺进耳膜,短促,锐利,惊恐。柳絮背上炸起了一片小疙瘩,她骇然转头去看文秀娟。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文秀娟露出这么恐惧的表情,五官纠结在一起,脖子上的青筋鼓出来,手里握着的矿泉水瓶仿佛下一刻就要被捏爆。显微镜是一种能让人全神贯注的器具,所以柳絮不知道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她隐约觉得文秀娟才回到座位上,可能刚去过厕所。


  这叫声显然把所有人都吓到了,但在任何人做出反应之前,文秀娟就急步跑出了实验室。


  “她怎么了?”教授问道。


  没人知道。


  柳絮站起来说去看一下,走出门,就瞧见文秀娟正从走廊远处走回来。那是厕所的方向。柳絮着紧地问她,她头动了动,分不清是摇头还是点头。柳絮注意到她双手空空,往她的桌上看,水不在那儿。她确信自己没记错,文秀娟刚才是带着那瓶矿泉水冲出去的。


  文秀娟向教授道歉,说自己昨天没睡好,刚才迷糊过去,做了个恍惚的噩梦,现在洗了把冷水脸,好多了。


  先前所有人都盯着自己的显微镜,教授则在看书,竟没人怀疑文秀娟的说辞,一片大笑。柳絮看了文秀娟一眼,站起来,走出实验室。


  那瓶水在女厕所门口的垃圾筒里。柳絮把它捡出来,表面有点湿,她本以为沾到了脏水,可垃圾简里几平是干的。这是瓶没喝过的水,瓶盖只被旋松了一点点,还未完全起封。那么,瓶身的水是从哪里来的?


  水是从瓶子里来的。在矿泉水瓶靠近瓶嘴的地方,有一个小孔。针孔。


  柳絮想,如果是自己,大概不会发觉。孔太小了,而且在这个位置,如果不是很用力地捏瓶子,不会有水渗出来。等打开喝上几口,水位降到针孔下方,就更难被发现。但文秀娟不是自己,她是一个日夜担心被下*的人,怀疑一切。她是对的。


  柳絮捏着瓶子发抖。


  这个新的证明,把她昨夜还存有的一丝侥幸彻底击溃。


  她怕得牙齿都在打战,牙根都松了。


  4


  自行车停在鲁迅公园门口,两人沿路往南逛去。柳絮初中时,四川路还挣扎着要和南京路齐名,如今已遮掩不住颓势。但在杨浦虹口一片,这依然是首屈一指的商业街。


  柳絮一直在想,该如何开始。可她要谈论的事情过于巨大,以至于每一次都噎在喉咙口。


  永安电影院门口贴着几个月前的《有话好好说》电影海报。柳絮在这里看了第一部电影《画皮》,一个半小时里有一小时藏在指缝后面哭。还记得姜文那句话不,文秀娟问。安红我爱你,两个人一同回答一同笑。《有话好好说》旁边喷着《甲方乙方》的预告,冠着新鲜的贺岁片头衔,其实也不新鲜,这概念是从香港电影学来的,文秀娟语气里没多少期待,因为导演没名气。冯小刚,柳絮也是头一回听说这个名字。


  过两天美国要放《泰坦尼克号》,两亿美元的大制作呵,如果能引进就好了,文秀娟说。柳絮连连点头,实际上她对此一无所知,并且没有了解的欲望,她一直在琢磨,该怎么把话题自然地转过去。


  四川路上多的是布店、鞋店或服装店,往常柳絮总是乐于在每一家店里兜兜转转,今天她哪家都没进去,只是愣愣地往前走。文秀娟就这么陪着她,在工人俱乐部前停住。前面是横滨桥,过了桥,就开始进入四川路最繁华的路段了。


  柳絮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可笑,居然指望话题能够自然地过渡,自然过渡到——谋杀?


  “我们回去吧,我有点累了。”文秀娟说。


  柳絮涌起极度的挫败感,再一次痛恨自己的性格。可她又不禁愕然,毕竟才走了这么点路。随即悲伤把她攫住,文秀娟的身体,已经衰弱到这种程度了。


  她们搭上21路电车,两站后抵达终点站鲁迅公园。


  柳絮觉得自己必须开口了。


  “你捡走了那瓶水?”文秀娟突然问。


  柳絮话到嘴边,被这个问题活生生顶了回去,表情古怪极了。


  “我知道是你捡的。”文秀娟说,“我下课后去厕所时,水已经不见了,中间只有你离开过教室。”


  柳絮点头。她本就不打算否认,只是对话没以她想象的方式展开。永远的被动者,她想。


  文秀娟忽然笑了笑,说:“其实最想要这瓶水消失的,应该是那个人才对。”


  柳絮愣住,随后反应过来“那个人”指的是谁,急着分辩:“不是我,你别误会呀,不是我。”


  文秀娟的笑容变得温和,“当然不是你,唯一没有嫌疑的,就是你啦。”


  柳絮心头一暖,然后“哎呀”叫起来:“我不知道你是要引那个人出来的。真糟糕,否则……”


  文秀娟摇摇头,“我可没想那么多,当时发现的时候吓得我,你也听见我那一声了,脑子里一点主意都没有,只想把它扔掉。逃过一劫就是万幸,我运气好。”


  水是早晨上课前在学校超市买的,除了上厕所那一小会儿,从没离开过文秀娟的视线。但柳絮当时的注意力都在显微镜下的肾脏切片上,完全记不起那几分钟里谁曾在文秀娟的座位前逗留过。显而易见的是,只有在实验室里的人,才有这个机会。去掉教授,一共十个。


  “她的胆子越来越大了。”文秀娟叹息。她的表情镇定得不像个被谋害的人,正是这样的文秀娟让柳絮钦佩不已。总是有些人,令你只能仰望。


  当然,柳絮能觉察出文秀娟隐藏着的恐惧。她就像个有裂纹的瓷人儿,表面坚硬,虚弱却一丝一缕从缝隙里渗出来,难以遮盖。


  “我起先还不相信。昨天解剖课上你对我说的时候,我一直疑心是自己听错了。”


  “你是疑心我疯了吧?深更半夜爬起来擦杯子,忍不住地要去看那些脸,每一张都像是要杀我的。”


  “你没疯,真的是有人要害你!报警吧,秀娟,我们报警吧。你看看你自己,虚弱得走这点路都累了,医院,真的没查出什么吗?但最最紧要的,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你逃过了这一次,那个人会罢手吗?下一次呢?一定要报警了!”


  柳絮说得越来越急,越来越大声,文秀娟却忽然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用力一摇。


  “不,不。”文秀娟说,“别报警。柳絮,这件事情,你当作不知道行不行?或者,我们再等等,等一等。”


  “什么!”柳絮瞪着她。


  “你听我说,这段时间,我的身体的确是一天不如一天,我也的确疑神疑*,觉得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被下了*。医院,做了全面的检查,身体没事,只是有点虚。如果被下了*,那次就应该能查出来的。有些事情,在心里想想没关系,真的要说出来,一定要有证据。”


  “那瓶水不就是证据?”


  “这是第一次,我第一次真的发现喝的东西被做了手脚。但也可能是个误会,也许那个瓶子在超市里就被弄破了,我买来就那样呢?”


  “买来就那样?有谁没事会给一瓶矿泉水扎针?”柳絮发现原来文秀娟也有这么软弱犹豫的时候。但发生了这种事情,必须要说服她捅出去。


  “也许不是扎针呢。”文秀娟的声音低下去,她大约也觉得难以说服自己。


  沉默了一会儿,她问道:“那瓶水,你后来怎么处理的?”


  “拜托了一位师兄,送去*理实验室了。”


  文秀娟一惊,问:“就这么拿过去了?”


  “我把水倒在另一个瓶子里拿过去的。你放心,我说自己有一个被迫害妄想症的长辈,逼着我拿去做检查。”


  “这就好,那结果很快就会出来的。如果……确定了,是真的,我就报警。我只是担心,万一是我搞错了,会弄得很难看。”


  柳絮点点头,她看着文秀娟,唉了一声,说:“这个委培班啊,人人都想挤进来,进来以后还要面临甄别,竞争太厉害。我进班的时候就发觉了,这儿的气氛,和普通的临床班不太一样,大家都待你客客气气的,但总觉得隔着一层,心里想什么,不会真的对你讲。只有你是不一样的。我就想不通,什么人会对你下这样的*手。”


  文秀娟叹了口气,说:“我也不知道,我也想不通。还是等检验结果出来再说吧。”


  “也行。但其实,不用等结果,我就已经能确定了今天上午这瓶水,并不是我知道的第一次。”


  这是完全在意料之外的一句话,文秀娟的脸孔板结起来,她盯着柳絮,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柳絮的寻呼机在此刻响起。她看了眼号码,心头一沉,是柳志勇。她本该在更早的时候主动打过去,汇报半周来的生活学习情况。这是不成文的定规,她就像是柳志勇带的兵,唯一的兵,永远的兵。


  从昨天到今天,发生了这么多事情,让柳絮忘了打这个电话。入学以来,第一次。


  总有第一次,柳絮想。她一点都没有急奔电话亭回电的冲动,对此,她自己都有些惊讶。


  “记得前天我给你的银耳红枣羹吗?”柳絮问。


  文秀娟点头。


  “那是我在家熬好了,特意带给你的,装在塑料盒子里。我午饭前把羹给你,你是午饭后喝的,对不对?”


  文秀娟看着柳絮,又慢慢点了点头。这是两天前的事情,她还记得相当清楚。


  “很好喝的羹。那里面……有问题?”


  其实文秀娟原本不想喝这羹汤的,柳絮回想起来,意识到了这点。文秀娟先是随手把汤盒放在自己床铺上,午饭后在自己献宝般的催促下,却不过情面才喝了汤。


  她认为自己不会是那个下*者,才会把汤喝掉的呀。柳絮懊恼地想。


  “装汤的塑料盒是用绳子绑好的。我记得,你一下子就把绳结解开了。”柳絮说。


  “那不就是个普通的……”文秀娟回忆了一下,“蝴蝶结吗?”


  “那不该是个蝴蝶结。我原本打的,是我爸教我的绳结,他当兵时学的。那种绳结不常见,一般头回碰到的人,会研究一会儿怎么解。你一下把绳结拉开的时候,我就有种感觉,好像那盒子上不是我原本打的结了。可是我没往深里想,直到昨天晚上重新把这个细节记起来,才……”


  文秀娟沉默不语。她的脸上褪了血色,显出一种没有生机的白,像是假的。


  任她百样小心千般提防,那*却早已经下了肚。而且不知多少回了。


  再坚强的人,也会有深深的挫折感吧。柳絮想。她不堪面对此刻的文秀娟,逃开去回电话了。


  拨柳志勇号码的时候,柳絮觉得自己是一只牵线木偶。她听见了父亲那严厉的声音。


  她假装自己正在宿舍楼下打电话,说前晚没睡好,中午在寝室里补了一觉。然后,她把这几天的课程情况说了,着重讲了解剖课上的进展。


  下周一定要把进展赶上去,柳志勇命令。你真不像是我的女儿,他又一次这样说,我可是从谅山的尸山血海里活下来的。


  柳絮终究还是没有把下*事件告诉柳志勇。


  尽管谋杀不是针对自己的,但这依然是柳絮人生中曾遭遇过的最严重事件。从通话的第一秒钟起,她就在犹豫怎么说,要不要说,直至她意识到,当第一秒没说,时机就已过去,除非坦承说谎。


  那么,就隐瞒下来!如此决定的那刻,她觉得人生回到了自己的手上,心脏的鼓点隆隆响起。


  那个属于自己的沙漏,仿佛从这一刻才开始流出时之沙,意识到这点的柳絮深感荒诞,好友的生命正被严重威胁,而这竟成为自己的一个契机。


  一个契机,让自己成为自己。但不管那意味着天堂还是地狱,文秀娟绝对一定必须要没事。


  她忍不住想,如果是柳志勇会怎么做。他会报警的,毫不拖延,把问题交给值得信赖的专业人士解决。他喜欢警察,作为一个对部队有深厚情结的人,这再自然不过了。


  也许的确应该报警,但正如文秀娟所说的,未尝不能稍等一等。


  电话的最后,柳志勇告诉她,郭慨周末会从学校回来,星期六一起吃午饭。你们有阵子没见着了吧,柳志勇说,这是个有志气的小子,像我。他看不见女儿在电话那头的表情。


  或许应该想个理由,这星期不回家。柳絮想。打完电话,文秀娟已经回过神来。她询问关于塑料食盒的细节,确认了食盒真的被动过之后,两个人根据记忆,开始排查谁有接近食盒的机会。


  她们很快明白这是无谓的努力。文秀娟吃饭慢条斯理,每一口都要咀嚼透了才咽下去,这导致她和柳絮吃饭的速度落后于所有人,谁都有作案时间。更棘手的是,司灵总喜欢拉其他室友一起吃饭,像是要建立一道针对文秀娟的壁垒。前天中午就是这样,寝室里的其他五个人,并未和文秀娟柳絮在同一个食堂吃饭。她们何时吃完,其中有谁缺席或提早离开,无从得知。


  关键在于,文秀娟无法询问她们中的任何一个。如果那人真的就是寝室中人,意味着文秀娟有五分之一的机会向凶手打听凶手。


  “也许我有一个办法”文秀娟说。


  她没有说下去,两人惊愕地发现,费志刚正在不远处。


  不知道他已经在那儿多久,而他的距离,也许能听见她们的话,也许听不见。


  下*者是女生的可能性最大,因为方便。但男生是否绝无可能呢?未必,医学院男女生宿舍并不像很多大学那样泾渭分明,柳絮住的那幢楼,一二楼是女生寝室,三四楼是男生寝室,同班男生的房间,就在三O二。


  当她们看见费志刚的时候,费志刚也在看着她们。他的眼神很专注,让柳絮有被凝视着的感觉。双方的目光交汇,费志刚的第一反应是退缩,他移开了视线,当然那只有很短一瞬间,之后他就笑着点头打招呼,说这么巧。


  司灵从费志刚身后冒出来,看见文秀娟,毫不掩饰地露出嫌恶的表情。她一把挽起费志刚的手臂,动作幅度大得有点夸张。她和费志刚是公开的一对,她倒追上的,这谁都知道。但在学校里,并没见过这样亲昵的动作。


  走啦,她对费志刚说,然后冲对面的女孩们面无表情地歪了歪脑袋。费志刚露出抱歉的苦笑,然后就被拉走了。


  “他们是刚从公园里出来吗?”文秀娟问。


  “也许吧。”柳絮不确定地回答。她总觉得费志刚的眼神有些异样。


  二、勇气


  1


  检验报告让柳絮意外,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


  她已经准备好一套说辞,该怎么解释被迫害妄想症长辈送来的水里居然真的有*素。


  可是竟没有。


  柳絮问会不会搞错了样本,那位师兄有些不快地向她保证,绝对没错。


  “你难道原本相信这水里真的有*?”他问柳絮。


  “怎么会。”柳絮急着澄清,“我叔叔很难缠的,疑心病特别重,我这是代他问的。当然不会有*啦,我也不相信有*的。”


  “你真实心眼。”师兄笑眯眯地瞧着柳絮,说,“帮你这个忙,怎么感谢,请我吃晚饭?”


  柳絮愣了愣,师兄立刻哈哈着说开个玩笑,当然是他请。


  “哎,可是,现在。”柳絮表情变得尴尬而紧张,然后说自己有事离不开。


  “那不耽误你了。”面色难看的师兄转身离开。其实在他走上来和柳絮说话前,已经注意到柳絮在这棵树下站了很久。


  柳絮看着他的背影,心里觉得抱歉。她确实在等一个人。她不知道这个人会否出现,她不知道这个人到底是谁,她甚至不很确定这个人是男是女。


  她在等那个人。


  刚才和师兄说话的时候,她就一眼一眼地往树后瞟。树后不远处就是柳絮的宿舍楼,这时候,她的寝室——二一七房里已经亮起了灯,窗半开着,没拉窗帘。


  柳絮很小心,她让自己大半隐在树干后面。甚至穿的衣服,也是褐色的,和树干相仿。


  仍然没有出现。


  诱饵是昨晚布下的。当时柳絮对文秀娟说,你脸色白得吓人,我明天再炖银耳红枣汤给你喝吧,红枣补血。说这话的时候,寝室里所有人都在。


  今天下午,柳絮逃了药理课,一个人守在房间里把汤炖好,装进塑料食盒里。她把汤交给文秀娟的时候,寝室里其他人也都在。文秀娟道过谢,把食盒放在长桌上,专心看书。之后不久,柳絮说要去图书馆,问文秀娟有什么书要她带回来,文秀娟说不用一会儿也要去图书馆,然后柳絮就来到了这棵树下。


  之后的一小时,文秀娟上过一次足足九分钟的厕所,但直到她回来,没人碰过食盒。别着急,柳絮对自己说,下*者需要一个单独的环境,寝室里的人还太多。


  十分钟前,文秀娟离开了寝室。按照之前和柳絮的对话,其他人会猜到她是去图书馆。


  看上去没人对她的离开表示关心。司灵、刘小悠、夏琉璃、战雯雯还在玩扑克牌,赵芹则沉浸在亦舒的言情小说里。再过半小时,她们就该去食堂吃饭,柳絮相信,那将是最有可能见分晓的一段时间。上一次,那个人不就是在吃饭的时间里下手的吗。


  我就像是华生,柳絮想。那么福尔摩斯是谁,文秀娟吧,她适合掌控者的角色,自己天生就是助手。


  不能走神,柳絮警醒。她意识到过去的五六秒钟里自己不在状态,不过还好,没人能在这么点时间里对食盒做手脚。


  但就只这几秒钟之差,打牌的人居然不见了,原本视野里的刘小悠和司灵已经不在她们的位子上。


  怎么了,柳絮问自己,明明还没到吃饭时间。


  房间里的灯突然灭了。二一七房陷入昏暗中,柳絮看不见长桌上的食盒了。


  这个变故让柳絮措手不及。她必须保证食盒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否则所做的一切就全无意义。


  柳絮急急忙忙从树后冲出来。天还没全黑,她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那个窗口,抬着下巴往宿舍楼跑。窗里黑沉沉,她看酸了眼睛,却还是一片混沌模糊。


  “你干什么,小心点。”


  她差点撞到人,连忙停住。把眼睛放平一瞧,从窗口里消失的五个人,就在面前。


  “你看什么呀。”司灵抱怨。


  柳絮憋不出话,只有笑。她被这几双眼睛瞧着,有被看穿的窘迫。


  “一起去吃饭吧。”刘小悠说。


  柳絮松了口气,然后奇怪起来,“这么早?”


  “我们去外面吃,司灵请客呢。”


  柳絮望向司灵,见她挑着眉毛看自己,却并没有亲口邀请。


  “哦不,不用了,我在学校里吃就行。”柳絮拒绝得有些忙乱,室友们笑笑,结伴从她身边走过。


  柳絮跑上二楼,开门进了寝室,藏在窗帘一侧,看着司灵几个渐行渐远,她们没有回头,消失在岔路口。


  柳絮回过头去看食盒,一时间竟看不太清,才省悟没有开灯。


  屋里重新亮起来,长桌的另一端,食盒还在。


  文秀娟推门进来,她刚才在另一个“观测点”。


  “她们怎么都走了?”文秀娟问。


  “说去校外吃饭,司灵请客。”


  文秀娟不禁皱眉。去校外吃饭,就不会那么快回来,这么说,那个人今天不准备下手?


  “司灵应该不是那个人吧。”柳絮说,如果司灵是下*者,她不会主动发起饭局的。


  文秀娟想了想,摇头说:“不一定,也许她们是一早就约好吃饭的,不方便改。”


  精心准备的引蛇出洞计划看起来没有奏效,柳絮却不愿意放弃,她让文秀娟去吃饭,自己坚持回到那棵树下守候。说不定那个人能找到理由脱开身呢。


  这顿晚餐文秀娟吃得格外缓慢,她终于回来的时候,柳絮从树后慢慢走出来,冲她摇了摇头。


  柳絮在寝室里吃着文秀娟给她带的饭。也好,她对文秀娟说,这样也不浪费这盒汤。文秀娟拿着瓷勺打开食盒,舀了一小勺。


  “得热一下吧。”柳絮低着头吃饭,顺嘴提醒了一句。她没听到文秀娟的回答,抬头正瞧见瓷勺从文秀娟的手中滑下。时间仿佛停顿了一瞬,柳絮清晰地看见瓷勺在空中的样子,一串汤汁正从勺里分离出来。下一个瞬间,勺子就已经破碎在地上,汤溅落四周。


  柳絮扔下筷子冲过去。


  “眼睛。”文秀娟艰涩地说,她的声音都变调了,“眼睛。”


  柳絮却什么都没瞧见。


  食盒,汤,碎勺。哪里来的眼睛?


  “在哪里?”她蹲下身子仔细打量。


  于是她就看见了那只眼。它被盖在了一片银耳下。


  这是很漂亮的一只眼睛,睫毛细密,瞳孔热亮,现在上面却污了滑腻的汤汁。柳絮本喜欢把羹炖得浓稠一些,现在却觉得无比恶心。


  她用指尖拈着眼睛的一角,拿起来,捋去上面的液体。


  “那里面还有很多。”文秀娟胸口的起伏渐渐平复,但喉间的肌肉还在痉挛,声音怪异。


  这是一张被剪碎的两寸报名照。除了这只眼睛,碎脸的其他部分仍在汤里。


  柳絮的惊恐蔓延到神经末梢,皮肤发麻。她盯着那只眼睛,恍然间竟然有剪子剪进脸颊的疼痛感,清晰,锋利。作为一个旁人犹有如此强烈的冲击,文秀娟……柳絮往旁边瞥了一眼,文秀娟的十指纠结缠绕在一起,几近扭曲,全然变成了青白色。那双手一定冷得像冰。


  骇然之后,柳絮的第一反应,是疑惑这些碎片是怎么被放进食盒里的。


  熬汤的时候不可能,她一直在炉边守着。


  “你中间上过厕所吗?”文秀娟问。


  柳絮愣了一下,自己的确去过一次厕所,但那一分钟两分钟顶多了。厕所离二一七房没几步路,那个人必须在柳絮进入厕所后的第一秒钟从某处冲出来,飞奔入寝室打开锅扔入碎照片,并赶在柳絮从厕所出来前消失在走廊里。况且柳絮留了个心眼,上厕所时,把寝室门带上了,这里面还得加掏钥匙开门的时间。


  几乎不可能。即便那个人真能特工般完成这一系列高难度动作,也得付出一整个下午在旁窥视的代价。回头只要问问还有谁缺了课,她就会立刻暴露。冒这么大的风险只为了扔碎照片吓人,傻子才干。


  “而且我把汤倒进食盒里的时候,也没发现汤里有这些东西。”柳絮说。


  那么就是在之后的时间里下的手了。


  然而在之后的时间里,柳絮的视线从没有离开食盒超过十秒钟——哪怕是在和师兄说话时。


  最后司灵她们熄灯出门的时候,有那么一小会儿没看清楚,顶多十五秒钟,等她冲出去跑近了,即便还是看不清楚,但至少能确定并没有人靠近食盒。


  最重要的是,那段时间寝室里其他五个人都在,那个人没办法在其他人的眼皮底下做这样的事情,除非五个人都是同谋。


  但现在碎片就在那里,眼睛、鼻子、额头……它们粘浮在汤的表面,沾染着和下*人同样黑暗神秘的气味,来无所踪,让人心里生出绝望。


  柳絮心里又是恐惧又是愤怒,文秀娟却拿起食盒的盖子端详。


  “你看。”她说。


  盖子反面粘了四五块碎片。柳絮一一揭下来,是缺了一小半的嘴唇、耳朵、面颊等等。


  食盒里的汤并不很满,大概三分之二的样子,这些碎片是怎么粘到盖子上去的?


  “你把汤倒进去的时候,注意过盖子吗?”文秀娟问。


  柳絮愣了一下,犹疑着回答:“我不确定,不记得了,可能没怎么注意。”


  “但只有这一个可能了。”文秀娟说。


  食盒是偏白色的半透明塑料,碎照片底朝外粘在盒盖背面,并不会显得特别突兀,没留心的话,的确很可能忽略过去。食盒盖紧之后,汤的热气把粘着照片的胶水熏化掉,一部分碎片就会掉进汤里。也许那个人会希望所有碎片都掉下来,可最终大部分还是留在盒盖上。


  “是昨天晚上。”文秀娟说然后她又补充了一句,“半夜里,我们都睡着了的时候。”


  “可是……她能想到在食盒上粘照片,为什么她不直接……”柳絮没说下去,但她的意思表达得很明显了。为什么不直接下*呢,比如一丁点粉末或者抹在盒底的液体,柳絮觉得自己多半会忽略过去的,除非这种*有明显的颜色或冲鼻的气味。


  文秀娟却盯着碎照片看,然后,她把汤里的碎片也尽量挑出来,开始拼图。


  她拼到一半的时候,柳絮就捂着嘴巴惊呼出来。


  那不是文秀娟的照片。是她自己的!


  那个人针对的并不是文秀娟,她看穿了柳絮和文秀娟的把戏,这张碎脸,是警告。


  照片最终被发现是柳絮借书证上的,如果柳絮今天下午真的去了图书馆的话,就能发现借书证上那触目惊心的一块空白。


  柳絮坐在床上,借书证紧紧在手里攥着。她心里还想着自己被剪碎了的脸,恐惧一股一股往外涌。她忍不住哭起来。


  文秀娟推门而入,把洗干净的食盒放在一边,挨着柳絮坐下。她轻抚柳絮的头发,掰开柳絮的手,把借书证抽出来。她用笔在那空白处勾勒出一张俏丽的脸蛋,点上眉眼,以及向上翘的嘴,然后还给柳絮。


  柳絮被逗笑了。


  “是那个人怕了,只有怕极了的才会做这种事情。”文秀娟故意压低了声音说。


  大约十一点半,走道里轰隆隆响起来。声音在二楼楼梯口分流,女孩们卷裹着酒气窃笑和碎语,脚步凌乱。叮当的钥匙声响了好一阵,然后门猛地被推开,随之涌进来的那股子味道,让睡在床上的柳絮忍不住想跳下床去打开窗。


  她没有动,上铺的文秀娟也没有。她们就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仿佛早已熟睡。司灵大声地问她们睡着了没有、夏琉璃呕吐、刘小悠大哭,这一切都未能惊扰她们,直到一小时后,这种种的此起彼伏缓了下来,渐渐停歇。


  三点二十分,柳絮起夜归来,在长桌边久立。隐秘的气息一重一重把她包裹,她在黑暗的中心想着,会是谁呢。


  白色床帐在眼前飘动,窗半开着,她不记得是谁开的了。


  平日里熟悉的那些脸,在这夜里,在这床帐中,是什么模样?窥视的欲念慢慢浮起来,这是邪恶的诱惑,柳絮想。


  她沿着长桌往里走,刘小悠正打着轻呼,平日里她不这样,大概是酒精的原因。


  呼声停了。一只手从帐子里探出来,搭在柳絮胳膊上。


  床帐被风吹开,露出刘小悠的半张脸,她坐了起来,一只眼睛瞪得很大,布幔飘回来,把她的脸挡住。


  “我去关窗户。”柳絮轻声说。


  那只手慢慢松开。柳絮关上窗回到自己的床铺躺好,过了一会儿,她总算能听见自己心跳之外的声音时,刘小悠的呼声正有节奏地响着。


  2


  “昨天我们犯错了。”文秀娟说。这是周五的早晨,通常像这样的上课路上,都是柳絮说,文秀娟听,今天反了过来。


  “我们犯错了,不应该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她们回来的时候,你该发作的。如果你发一通脾气,问谁把你的照片剪碎了放在食盒里,大闹甚至大哭一场,就可以观察她们是什么反应。”


  柳絮嗯了一声。


  “你觉得不对吗?”文秀娟放慢了脚步。


  “啊,哦,不好意思。”柳絮一抖,怯怯看了文秀娟一眼。


  文秀娟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可是昨晚她们都喝醉了呀。”柳絮说。


  “醉了更好,酒后吐真言。而且她们也未必都醉了,如果你是那个人,你敢喝醉吗,你就不怕喝醉了乱说话露出马脚?所以很可能有人在装醉。如果昨晚大闹一场,谁真谁假,就能看出来了。”


  “夏琉璃都吐了,她是真喝多了吧。”


  “也许。”文秀娟的语气听起来并不确定。她怀疑所有人,也许柳絮除外,这种怀疑深切到无法用一次醉酒的呕吐打消。想必哭泣也不行。


  “可是我昨天根本想不到那么多,我……”


  “当然。”文秀娟握住柳絮的手。两只冰凉的手。


  “当然,我可不是在怪你。别担心,是那个人怕了,才这么干的。记住,是她怕了,不是我们!”说完,她的手紧了紧,像是要把自己的信心传递给柳絮。


  “你知道我看到碎照片时,在想什么吗?”柳絮低着头说,这一路她都没有让脖子真正挺直过。


  “直到那时候,我才真的感觉到那个人就在身边。我能嗅到我能触碰到,离我只有一寸远。她在看着我们,就像一条蛇,又软、又冷、又滑的蛇。她就在那儿,真的就在那儿。”


  文秀娟沉默不语,过了一阵,她松开手,插回口袋里,轻声说:“是真的,没错,是真的。


  这时她们走到教学楼下。


  “你先进去。”柳絮忽然说,“我有些事。”


  说完,她返身沿原路跑了回去。


  这是她第一次上课迟到。足足迟到了二十分钟。而前一天药理学的逃课也是第一次。这一个星期,柳絮觉得自己突破了许多次界限,各个方面的界限,有好的,有糟糕的。她想自己正慢慢从父亲的巨大阴影里走出来,开始看见自己影子的模样,初次见面,不免陌生。


  病理课的罗教授不太讨人喜欢。她是个长相刻薄的中年女人,看五官,年轻时大约是个美人,现在眉眼轮廓却被岁月雕刻过度,显出凶相。相由心生,大家都说她一定生活不幸福。并且她课上讲太多理论,甚至在讲病例的时候也像在讲理论,令人昏昏欲睡。


  在她讲到脑动脉粥样硬化的时候,辅导员金浩良出现在门口。他向罗教授打了个招呼,罗教授往他身后看了眼,就停下了讲课。


  “柳絮。”金浩良喊了一声。


  柳絮深呼吸,慢慢站起来。


  半个身子从金浩良身后斜出来,是寝室楼的管理员。她盯了柳絮一眼,然后向身旁的警察确认:“刚才就是她打的电话。”


  文秀娟吃惊地看着柳絮,柳絮冲她笑了笑,然后走了出去。


  柳絮被领到一间没人的办公室里,一路上金浩良不停地问,说柳絮你报的什么警,怎么会有人要害文秀娟,怎么她自己不报警,你搞错了吧,你说话呀……


  柳絮不说话。她的四肢都是僵硬的,走路的姿式像牵线木偶。她既紧张又兴奋,还有挥之不去的恐惧和茫然。但她知道,自己正在做一件对的事。


  她早该这么做了。


  金浩良对柳絮的态度极不满意,这和他印象里的柳絮大不一样。他没比学生们大几岁,碰上这样的事情,一时也乱了方寸。见柳絮不答,他又去问楼管。楼管是个话痨,绘声绘色形容起柳絮先前怎样打电话报警。警察说这事情就交给我们警方解决,等我先和这位同学聊过再说。


  金浩良离开办公室前,叮嘱柳絮让她有一说一。柳絮知道他的潜台词是别惹事。我也不想惹事,柳絮想,可事情临头,只能面对。


  办公室的门关上了,房间里只剩下柳絮和警察。


  “你报的案,按照程序,我在这里给你做个笔录。”警察说。他年纪不大,戴了一副眼镜,脸孔圆圆,有些和气又有些斯文。柳絮想起了郭慨,其实两个人长得一点都不像,只是郭慨在读警校,以后也会是个警察。


  问过姓名年龄家庭住址,便进入正题。警察说你电话里讲有人下*害你的同学?柳絮说对的。下一个问题就把她问住了。


  “你那个同学自己不报警啊,要你来报?”


  柳絮怔了怔。


  “如果有人来*你,你会等着其他人去报警?要么你那个同学不知道自己被下*,就你知道?”


  说到这里,圆脸警察笑笑。他的问话有些调侃,但语气近于陈述。柳絮觉得不舒服起来。


  “她当然知道的,可能她太害怕了,所以……”柳絮其实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又或者是文秀娟的勇敢令她没有去向警方报警?


  警察对这个回答不置可否,记录下来后,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继续下去。


  “证据有吗?”


  柳絮又是一愣,她不太适应这样的问答。


  “你报警电话里说的那些,怀疑同班同学里有人下*,这个怀疑你有没有证据?”


  柳絮把矿泉水的事说了。


  “这瓶水我还留着呢。”她说。


  “一瓶水。”警察说。


  “是一瓶有针眼的水。”柳絮强调。


  “一瓶有针眼的水。”警察写下来。他受过的训练让他注意到了柳絮的表述:“这么说,你不确认水里是不是真的有*。”


  柳絮想起*理实验室的化验结果,只好摇头。


  然后她又说了碎照片的事情。警察记录着,柳絮注意到他的嘴角牵动了一下。


  “太可怕了。”柳絮强调了一句,她想尽量把自己的感受传递给对方,“当时我简直喘不上气。”


  “会是恶作剧吗?”


  “不是恶作剧,绝不只是恶作剧。”柳絮急了,于是她又说了绳结的事。


  警察让她打个绳结看看,一时找不到绳子,警察解下鞋带递给柳絮。


  柳絮能感觉出警察的不信任。他没说出来,但也没掩饰。


  这很关键,柳絮对自己说。把绳结打给他看,这样他就会相信!


  但她竟打不出来了,手指纠结着不听使唤。


  她急得要跳脚,心里越急手上越僵。警察抱手看着她,柳絮感觉到了那种目光,于是她更慌乱了,居然打出了个死结。柳絮额上憋出汗来,脸皮通红,在她努力要把死结解开的时候,警察却把鞋带要了回去。


  “行了,我看你越解越死。”他说。


  柳絮恨得想把自己的手指切掉,她弯腰解了自己的鞋带,这次终于成了,在警察把死结解开的同时,她打出了那种绳结。


  她把绳结递给警察,警察看了看又还给她,问:“你平时真的经常打这种结吗?”


  柳絮用力点头。


  “这结打起来很麻烦啊,你不会每次都打这样的结吧,会不会有时为了方便,就打普通的结?”


  “不麻烦的,我……我平时打起来很快的。偶尔我也会打普通的蝴蝶结,但那一次,我肯定打的是这种。”


  警察又在笔录上记了一笔,然后问:“还有其他的证据吗?更确切的证据。”


  柳絮摇头。她觉得这样的问法不好,虽然没有其他的证据,但现有的这些已经足够确切了。


  她摇头只是针对前一个问题。


  在她想分辩一下,以免误会的时候,警察又问:“有谁是你特别怀疑的?”


  柳絮心里闪过司灵的名字,但这种事情没证据不好乱说,于是她只好再摇头。


  警察合上笔录,拿眼一瞧柳絮。柳絮很认真地和他对视。他没说什么,但脸上那种笑已经说明一切。他走到门外,让金浩良去把文秀娟叫来。


  “你不相信吗,你觉得这都是我编的,我臆想出来的?”警察一回来柳絮就问。


  警察笑笑,“我还需要了解更多情况。”


  短暂的沉默后,警察又开始问一些问题。他像只是随口问问,因为这次他没有记在笔录上,内容更多是柳絮的个人情况,比如是不是比较敏感,此前包括中学阶段有没有过类似的怀疑,在班中人缘如何,有没有同学之间的纠纷。柳絮一一回答,心中却越发郁结,终于放大声量说:“这是真的,警察同志,这是真的,有人要害文秀娟!”


  “噢。”警察并不为所动。


  “你坚持说有人要害文秀娟,她做了些什么事情,很招人恨?”


  “当然不是,她人好极了,她是我见过最最优秀的。”柳絮无法接受别人对文秀娟为人的怀疑,刚才累积的不安和愤懑爆发出来。可她随即意识到,这样说其实只能让警察对下*的真实性更加怀疑,正要补救,敲门声响起。


  文秀娟到了。


  她进来的时候,深深望了柳絮一眼。柳絮和她对视,冲她点点头,握住了她的手。


  “你到门外等一下。”警察对柳絮说。


  文秀娟轻轻拍了拍柳絮的手,让她松开。出门的时候,柳絮听见身后警察的发问。


  “你同学刚报的警,说你被人下*,是真的吗?”


  “没有,没有的事。”文秀娟如此回答。


  柳絮惊讶地转回头,她看不见文秀娟的表情,只能看见她背在身后的双手。


  “请你先出去。”警察说。


  “秀娟,你怎么这样说!”


  文秀娟没有回答,也没有回头。她的手指在另一只手的指节间移动着,那种韵律让柳絮堵得难受。


  警察站起来,走到门前把门拉开。站在外面的金浩良一把把柳絮拽了出去。


  金浩良开始问很多问题,但柳絮都没有听见。间歇里,是隐隐约约的门背后警察的声音。对话很短,很快,虽然听不清文秀娟的话,可只有一种回答能做到这点——否认,否认,否认。


  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被抽出去了,柳絮突然虚弱下来,全身没有一丝力气,背靠在墙上慢慢滑下去,最后蹲坐在地上。她想笑一笑,又想哭,最后都没能做到。


  金浩良弯下腰,拍着柳絮的肩膀,又说了些什么,然后他的声音停止了,鞋子移出了柳絮的视野。


  门开了。柳絮听见一声沉重的吐气,白色的圆头短靴停在眼前。这是双优雅漂亮的皮靴,大概今早还被擦过,泛着柔和的光亮。柳絮从未这么近地看它们,以至于鞋头的磨损和皮面上的细小划痕都遮掩不住了。她甚至发现其中一只的拉链头颜色和拉链不同,是重配上去的。柳絮抬头去看文秀娟,一阵微风在鼻前掠过,她竟走了。白色的长裙急促地摆动,最后她跑起来,逃离了柳絮的视线。


  而后警察和金浩良又分别对她说了几句话。


  这段记忆模糊不清,反正都不是什么重要的话。好像金浩良先说要处分她,后来看她*不守舍,又自己把话圆了回去,让柳絮以后注意团结。金浩良话还没有讲完的时候,柳絮就跑掉了。她跑回寝室,从自己的箱子里翻出那瓶用塑料薄膜层层包裹的矿泉水,骑着自行车出校门。那个警察正在辖区派出所门口抽着烟和同僚说话,柳絮上去把矿泉水往他怀里一塞,扭头就走了。


  3


  这个周末柳絮没有回家。她扯了个不高明的谎,说解剖学教授特意开放实验室让她解剖,补上落下的进度。她爹让她好好练,下刀别犹豫,然后又说起郭慨,说见不着可惜了这小子在警校学得不错,但也没关系,估计他会来学校看看你。柳絮第一次冲她爹嚷起来,说别让他来我没那么想见他你能别撮合吗我要读书我不想谈恋爱。她说出这些自己都吓了一跳,听见电话那头“砰”一声响,准备挨骂,不想柳志勇拍完桌子说行,不喜欢就说出来,然后挂了电话。柳絮捏着听筒傻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没再拨回去。


  周六是个晴天,上午十点钟,柳絮坐在松树林里的青石条椅子上。这儿是树林边缘,有太阳,落在身上很暖和。


  萧声如诉。文秀娟很早就坐在这儿吹箫,柳絮是顺着箫声找来的,现在她吹的,是一曲《胡笳十八拍》。初听时,幽幽之声压进心里,绵绵密密,缠得她透不过气,又通心彻肺,直让她想哭。听了一会儿,慢慢平静下来,好像沉到了底,终于触着了坚实的土地,不再飘飘荡荡的没着没落。


  文秀娟的手指在洞箫上挪移着,让柳絮想起昨天她背对着自己,指尖在骨节间跳跃的样子。


  昨天,一直到中午吃饭,柳絮才再次见到文秀娟。那顿饭柳絮没有说话,这是她第一次生文秀娟的气。


  文秀娟说对不起,对着警察她说不出来。医院查不出任何被下*的痕迹,那瓶水又没检出有*,这一切都没有证据,警察会觉得她在臆想,剪碎的照片会被当成恶作剧,而她会被当成一个笑话。


  是的,一个笑话,柳絮当时想。报警的事已经传遍全班,没多久就会有更多的人知道,单只坐在食堂里,就已经有许多怪异的目光看过来。


  那顿午饭文秀娟说了很多,包括她的担忧。这是全校最炙手可热的委培班,顶着光环,不知多少双眼睛看着,事情闹出去,不论结果怎么样,都不是一句给班级抹黑可以形容的。而她是班长,她也不想让委培班变成一个笑话。她想自己把那个人找出来,制止她,有什么矛盾,私下里解决就好。大家都还年轻,医院的医生,要去治病救人的。


  我想她也不会真的想要杀我,甚至可能她也并没有下*,只是做出下*的样子,来给我心理压力。你知道,心理压力过大,也会对人造成生理影响。文秀娟对柳絮笑笑。


  柳絮注意到她拿着勺子的右手在极轻微地颤动。那不像是紧张或害怕引起的颤抖,不是。有太多可以反驳的地方了,但柳絮却什么都没有说。


  直到一起走出食堂的时候,她对文秀娟说:“你变得不像你自己了。”


  今天早晨,柳絮对昨天的这句话感到后悔。


  她在萧声中走入松树林,坐到文秀娟的身边。从前听见的时候,觉得是哀哀柔柔的美,而今天,却被摧动了*魄。知道和感觉到是全然不同的,就像她看见碎脸的那刻一样,箫声引领她触及了身边女孩内心的一角。她知道,一个正被谋害着的人,会无比恐惧彷徨,而今,她感觉到了。


  感觉到的时候,柳絮就对昨天的一切释然,并且愧疚起来。自己竟然为那种事情埋怨不满。如果自己在文秀娟的位置上,受到她那样大的压力,还不知软弱成什么样子。


  日影缓缓移动,柳絮想,自己会永远记得这个画面的吧。随即,这画面就被一枚飞来的篮球击碎了。


  篮球擦着鼻尖飞过去的时候,柳絮完全没反应过来。球狠狠撞上旁边的松树,反弹到文秀娟的腿,蹦跳着被另一株树阻了路,才停下来。


  《胡笳十八拍》戛然而止。


  柳絮的心脏剧烈跳动着,她是被吓到了,站起来往外面的篮球场上看。


  球场上没球的那组人恰是同班同学。张文宇、钱穆、费志刚和马德,球不知是谁扔的,张文宇站得最近,正单手叉腰望过来,冲柳絮勾了勾手。


  “自己过来拿!”柳絮大声喊。刚才那球势大力沉,平平地飞过来,不像是传球失手。张文宇迈开大步腾腾腾走过来,这期间谁都没有说话,气氛变得很僵。他捡了球要走,柳絮忍耐不住说:“你这样球砸过来很危险哎,也不说声对不起。”


  张文宇“哧”了一声,说:“对不起啊,报警小姐。”


  他抱着球扭头而去,没两步又转回来,走到文秀娟面前。


  “你还记得项伟吗,你是不是已经把他忘记了?”他居高临下盯着文秀娟问。


  柳絮知道项伟,他就是上学期委培班被甄别后跳楼的那个学生。在那之前,他和张文宇钱程一起,参加过几次校内的三对三篮球赛,是固定的搭档。


  可是张文宇为什么这样问?


  “你想听我说什么?”文秀娟反问,“所以刚才你是没扔准对吗?”


  费志刚跑过来。


  “打球去打球去。”他说着把张文宇推开了。


  张文宇拍着球回了篮球场,临走嘴里叨叨:“吹吹吹,吹得让人打球都不安生。”


  费志刚道歉:“传球失误,传球失误,没吓到你们吧,真不好意思。”


  柳絮被张文宇前头一句“报警小姐”呛红了眼眶,费志刚又特意对她说了对不起,他盯着柳絮像是有其他的话讲,最终还是没说,转身跑了回去。


  文秀娟站起来,准备回去。柳絮愤愤不平,说不能就这么走,你吹得这么好听,这帮粗鲁男人不懂欣赏。


  文秀娟摇摇头,说:“不是因为他们,我自己气短了。”


  柳絮一时没听懂,文秀娟摸了摸她的头,扬扬手里的洞箫说:“吹这个也是很费力气的。”


  她淡淡笑着的脸上爬着不正常的潮红,柳絮看得差点哭出来。


  4


  周日又是好天气,最高温度十六度,让人难以相信再过一天就入十二月。不过气象预报说,这可能是一九九七年上海最后一个暖和日子了,接下去要下一阵子雨,气温会迅速逼近冰点。两个人骑着车顺着四川路到了延安路,前头是刚造好的高架,星期五才通的车。文秀娟说骑上去吧,这个出格的提议震了柳絮一下,她嘴上说着会不会被警察抓下去,心里兴奋起来。只是她又有另一重担忧,长长的高架桥上匝道,骑上去很费力,而一路骑来,文秀娟已经吃不住劲歇过一次了。


  “快点快点,想象有警车在后面追我们。”文秀娟大声说着,把车踩得飞快,就像她最健康时那样,让柳絮要很努力才能跟住。机动车一辆接着一辆从她们身边超过去,有按喇叭的,也有男人隔着车窗冲她们笑。


  两辆自行车爬升到了最高处,驮着她们向前伸展的虹桥仿佛直通向了江中央。正前方是*色的江水和对岸新建起来的几幢高楼以及电视塔,都反着光,江风卷着腥味吹过来,却是海的味道。骑到尽头,就见到一条向左去的优美圆弧,自行车顺弧而下,外滩迎面扑上来。


  “真漂亮!”柳絮大声说,“我看见外白渡桥啦。”


  前面的文秀娟陡然松了车把,展开双手。


  “飞下去了!”她说着扭头看柳絮。


  “小心,小心,别这样。”柳絮被她的动作吓坏了。


  文秀娟笑着转回头,依然保持着双脱把的姿态,猎猎江风把她稳稳托着,太阳光笼住了她整个人。


  忽然之间,柳絮就不为她担心了。她想试试自己能不能也这样飞翔,但刚松开一只手,就觉得车头开始摇摆。她连忙重新双手握把,羡慕地瞧着文秀娟的背影。在她的概念里,只有疯玩的男生才会杂技般双脱把骑自行车,没想到文秀娟这样优越家庭的好女孩也会这招。


  她开始按动车铃,丁零零零。文秀娟终于恢复了握把,也把铃按起来。两辆车扯着这串铃声,转眼就俯冲进外滩的一片光亮里去了。


  车甩在一旁,两个人坐在情人墙边。文秀娟还在喘气,她汗出得比柳絮多一倍,头发都湿透了,一缕一缕紧贴在头皮上,格外显得少。


  “很多人都说东方明珠丑极了,我倒觉得还好。”柳絮说。


  “嗯。”


  “等过几年,对面起更多的高房子,沿着江岸站满的时候,一边新楼,一边旧楼,中间渡轮扯着汽笛,外滩就更好看了。”


  “嗯”


  两人又安静坐了会儿,柳絮问:“你家里知道吗?”


  “我家里……有点复杂。”片刻沉默之后,文秀娟回答。


  “所以现在只有我们两个?”


  文秀娟点点头。


  事情会变得越来越危险,柳絮想。文秀娟应该求助,不要有那么多顾忌。家人、老师、公安,要有更多的力量来保护她。


  “我会没事的。”文秀娟说。她没有看柳絮,却仿佛能猜出她的想法。她的手安静地放在膝盖上,声音里有一种底定。这底定是柳絮从未具备的,她想里面一定有道理,而这才是文秀娟该有的样子,于是便也安然放松下来。


  太阳照得哪儿哪儿都没有了阴霾,这样的日头底下,让人只想静静待着。游人在身边来回,远处背景里多了几只海燕。会好起来的,柳絮想。别辜负这样的好日子,许是今年最后一个了。不开心的事情,明天再说。


  5


  第二天就降了温,雨时下时停,一直到周三还没止住。


  柳絮在自习教室看书,雨淅淅沥沥打在窗上,声音很冷。


  完全看不进书,离九点还有五十分钟。


  她又偷偷数了一遍自习教室里的人数,除了文秀娟之外,钱穆、马德、费志刚、司灵这四个人不在。


  她不确定这意味着什么,她不是破案专家,她甚至不爱看推理小说。所以她想不清楚,那个人现在应该在这儿,还是不该在这儿。


  所以只能等九点。


  她心烦意乱,然后感到了异样。不舒服的感觉来自左边,可左边什么都没有,只有墙和窗户。尽管很清楚这一点,她还是不自觉地往那儿瞥了一眼。隔着雨水模糊的玻璃,有张脸正在看她。是司灵。


  司灵敲了敲玻璃,示意她出来。待柳絮推开窗问什么事,她却已经撑着伞走开了。


  柳絮把书放进课桌隔板,走了出去。司灵在教学楼门口打电话,用她那部招摇了很久的诺基亚滑盖手机,全医学院可能就这么一部。见柳絮出来,司灵用掌沿磕上手机滑盖,打起伞朝外走。


  “什么事啊。”柳絮在后面问。


  “做你喜欢的事。”司灵在前面回答,语气不太和善。


  “什么啊。”柳絮摸不着头脑。司灵走得飞快,她问了几次,司灵却不肯说明白,只让她跟上。


  一下雨松树林间的小路就不见了,她们踩着泥走进林子。很黑,林子里没有灯,柳絮几乎看不见司灵的背影,仿佛已经融入黑暗里,只听见一下一下的脚步声,不由得害怕起来。


  “去哪里?”她又问。


  司灵没回答,她快走几步,进了一座凉亭。


  这松树林里的亭子很有名,林子里传着的各色故事,有大半是围绕着这座亭子发生的。白日里柳絮还没觉得什么,现在司灵站在亭子里一言不发,让她心里直发毛。


  窸窸窣窣的声音过后,一缕火苗亮起,司灵点了支烟。她吸了一口,问柳絮:“就这儿了,你满意不?”


  “啊?”


  “装什么呢。星期一中午,你约了琉璃在大草坪边谈心。”未尾两个字司灵拿腔拿调地拖长了音。


  “星期一吃过晚饭,你又和雯雯在四教走廊里谈心。昨天下午是赵芹,今天中午是小悠,你那么爱谈心,一个个挨过来,也该到我了吧。我来给你挑个地方,这死人亭不错,适合谈心。”


  司灵阴阳怪气地说。


  这亭子上没有牌匾,原本无名。但流传最广的一则故事,是说一天晚上有学生碰到个背靠着柱子坐在亭子里的人,以为是教授上去打招呼,结果是几天前解剖楼里遗失的尸体。这样子的传说还不止一宗,从解剖楼跑到亭子里的死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于是这亭子就被学生们暗自称作死人亭。死人比活人多,或者死人比活人更喜欢的亭子。


  司灵说死人亭适合谈心,显然是话里有话。


  因为柳絮谈的这个心,就是关于杀人的事情。


  当然柳絮没有那么直白,她遮遮掩掩、迂回躲闪。但能考进医学院的人脑子都好使,更何况精英荟萃的委培班。当柳絮笨拙地让话题围绕文秀娟打转的时候,谁会不联想到她上周五报警说有人要对文秀娟下*的事情?


  夏琉璃是第一个,阻力还不大,等到了和战雯雯聊天的时候,就能感觉到明显的不耐烦。赵芹态度很好,她是一贯的有礼貌,但柳絮猜她心里不会舒服。今天中午刘小悠表现得最直接,甩下一句“等你做了警察再来盘问”就掉头离去,把柳絮留在原地抹眼泪。她明白自己的人际关系已经降到冰点。


  柳絮原计划接下来就找司灵聊,不想司灵主动找上门来了。


  “你先去找其他人谈,把我放在最后一个,是不是觉得我嫌疑最大?我平时不和文秀娟讲话,看起来和她矛盾很大,你是不是就觉得我要*死她?”


  司灵猛吸几口烟,然后把烟往雨里一扔,气势汹汹地问。


  “不是的。”柳絮辩解得很无力,因为她确实觉得司灵的嫌疑最大,所以下意识就把她放到了最后。在这个雨中的死人亭里,她被司灵逼问得无处可逃。


  她下定了决心要帮助最好的朋友,哪怕文秀娟自己在警察面前退缩了。她想自己在做一件了不起的事,在成为一名坚强的有责任感的女性。于是她鼓起了莫大的勇气,要去和每个人谈话,来分辨谁最有可能是那个人。


  但我真不是这块料,柳絮心想。因为她竟被司灵问得心虚起来。


  “就是我。”司灵声音忽地低沉下来,她向前逼了一步。


  柳絮向后退,直退到亭子边缘。


  司灵咯咯咯地笑,这笑声在死人亭里打着圈,妖异又疯狂。


  “我索性就告诉你,下*的人就是我。你知道文秀娟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吗?她的头发会一根根掉下来,直到头顶光秃秃一根毛都没有;她的脸一天天肿起来,然后溃烂,东一摊西一摊,烂肉里爬蛆;到最后,眼珠子就松掉了,有一天早上醒过来就大叫,我怎么看不见了怎么看不见了,因为眼珠子已经掉在床褥上了。你知道我是怎么下*的吗?每天晚上,我等她睡着了,就爬起来,把*气喷到她帐子里。你睡在她下面,难免要沾到一点。你有没有觉得脸上发痒,身上有地方像蚂蚁爬,我告诉你,你也不远了。”


  柳絮明知道司灵在吓她,还是浑身发麻。她真的觉得脸上痒起来。


  她忽然听见身后窸窸窣窣,猛回头,颈骨“咔”地响了一声。雨中树林里有黑影在动,柳絮吓得大叫一声,司灵却说你来得真慢。


  来的是费志刚,他收了伞进了亭子,认出柳絮,说对不起,没吓到你吧。


  “也不差你那点吓了。”司灵不屑地说。


  “咳,你们在这儿干什么呢?”费志刚有些错愕有些尴尬,他本以为这是自己和司灵的独会。


  “我们在谈心呀。”司灵说,“我在给柳絮形容呢,我是怎么给文秀娟下*的。”


  “你开什么玩笑,这种话也能乱讲!”费志刚吃了一惊,语气变得急促严厉。


  司灵哼了一声说:“讲讲怎么啦,许她乱报警还就不许我讲了?她这是把我当嫌疑人呢,故意留我到最后一个。”


  “不是的,你别误会。”


  “我误会了?倒也是,你只是把我留到女生的最后一个,你是不是还要去和男生一个一个谈心呀。所以我这不是给你叫来一个了吗,两个一起谈效率高。回头你们单独谈心,嘿,我可不放心。”司灵说着瞟了费志刚一眼。


  司灵话里夹枪夹棒,柳絮挨了这一顿,忽然也硬气起来,说:“你们和秀娟同学几年了,看着她这么一点点虚弱下去,怎么都不关心?说她被人下*,不是没根据的。”


  “有根据怎么她自己不去报警,有根据那天警察怎么没理你走了呢?”


  柳絮憋了一股气,本想把矿泉水和碎照片的事情讲出来,但司灵一句话又把她堵了回去。没错,警察都不理会的根据,再讲也只是徒惹笑话。她捏紧了拳头,过了今晚就会不一样,等到了九点钟……对,就快到九点钟了。


  司灵说哑了柳絮却不罢休,说:“谈啊,怎么不谈了。你是不是想问我对文秀娟印象怎么样啊,我回答你很糟糕;你是不是要问为什么感觉糟糕,我就是看她不顺眼怎么样。我还告诉你这班里看她不顺眼的人多了去了,你以为夏琉璃喜欢她,你以为刘小悠喜欢她,不管她们嘴上怎么对你说,我坦白告诉你没人喜欢她。是不是觉得每个人都有下*动机啊,切。”


  “灵灵,够了别说了。都是同学。”


  “我怎么不能说,我怎么不能说?就许这个丫头片子把我当嫌疑犯,还不许我讲两句了?别说我,没准她把你也当嫌疑犯,她把所有人都当嫌疑犯要挨着个儿审呢。你什么立场啊,合着我把你叫来,你去帮她说话?你爱被她审是不是,你爱当这个嫌疑犯是不是?”


  费志刚摊着手,唉唉地叹气。柳絮默然不语,遭遇如此激烈的争吵她向来没有反抗能力。司灵的情绪却愈发地高亢起来,近乎于歇斯底里,已经全然不顾同学之间的情面。


  “柳絮你脑子里在想什么?真不知道你是怎么进的这个班,你该去看看医生是不是脑积水脑萎缩小中风矢状沟横断,有病就得早治别祸害别人。谁没事去给文秀娟下*,你一个人发癔症自已去墙角玩儿去,别在这里造谣生事。”


  柳絮熬着这一顿骂,脸烫心跳,血轰隆隆像沸腾了起来。她深吸一口气,说我走了。这三个字淹在骂声里也许没被听见,柳絮说完就转身,拔脚出了死人亭。


  我不是逃跑,她想,只是快要到九点了。


  费志刚在亭子里叫她,司灵还在继续,柳絮只顾往林子外面走,不停有松针掉落在头发上。她想起伞落在了死人亭里,当然不愿再回去拿,隐隐约约费志刚和司灵像是争了起来。柳絮揣着心头的一团毛躁,迎着雨奔向解剖楼。


  真是冷漠,她想,真是冷漠。都觉得下*的怀疑太荒谬,都不想自己被怀疑,但文秀娟的身体状况一天比一天差,这是摆在明处的,怎么没见一个人真心着急呢。


  这几天的谈话她几乎没有收获,那些室友只想躲开,问起谁和文秀娟有矛盾,没有,都没有,甚至连司灵这么明显的冤家对头都没人主动提。


  其实她们谁都不关心,她们只关心自己。这样也能成为好医生?


  柳絮冲进了解剖楼。


  解剖楼走道里的灯是彻夜长明的,整个学校里,独独这幢楼如此。都说是为了驱楼里的阴气。


  其实通常没人会在晚上进解剖楼的,毕竟那一扇扇门里的解剖台上,都躺了露着骨头流着肠子的尸体。


  走道只两米宽,白茫茫在面前铺开,却有了空旷的感觉。柳絮看了眼门牌,,她要去的是。


  福尔马林的味道终年不散,这气珠仿佛钻进了四面的墙灰里,浸润了教室单薄的榆木门和红漆,连惨绿钢窗都不放过。有时会有一种错觉,这楼就是泡在福尔马林里的一具尸体。


  怎么会是惨绿的钢窗呢,柳絮打了个冷战,定睛看去,身边的钢窗分明是黑色的,只不过表面浮了层日光灯光。


  她往前走去,心里猜测着,在等着自己的,会是谁。


  所以并不能说这几天的谈话没有收获。今天傍晚她的寻呼机收到了这样一条留言:今晚九点解剖楼l17见面,事关文秀娟。留言人方先生。


  同学里没有谁姓方,柳絮也记不起自己认识的人里有谁姓方。但这无关紧要,显然是个假姓。就连性别也可能是假的,寻呼台小姐才不管打电话的人是男是女,告诉她要怎么署名,她就会一字不差打到你的寻呼机上。


  会是那个人吗?


  长廊上一串湿淋淋的泥脚印。独自行进的感觉,让柳絮总想回头看身后。每走一步,她就愈发感到孤单无助,感到自己的软弱。她没和文秀娟商量这件事,因为文秀娟下午请了假,到松江去看一名据说很厉害的老中医,至今未回。


  如果她有寻呼机就好了,柳絮不禁想。


  她刚经过了l09室,看样子,室在走道的那一端。


  福尔马林的味道越来越浓了。


  除了走道,所有教室的灯都关着,门也是。门上有玻璃窗可以望进去,柳絮总觉得每扇门后都有人在看着她,但她不敢回看,只是向前走,步子越来越急。


  如果是那个人怎么办,她会杀了自己吗?尽管知道这样的猜想很荒唐,但柳絮还是忍不住去想。


  更可能的,是某个知情人,一个告密者,所以选择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点。


  走廊尽头。


  。柳絮又看了一遍,没错,是。


  怎么不是,是写错了吗?


  室暗着,柳絮慢慢伸出手,按在门上,推。


  推不动。她去转门把手,锁着。


  在一个不存在的地方会面,真是无聊的恶作剧。但等等,或者……是那个地方吗?


  福尔马林的味道已经很浓烈了。


  其实,还能往前走的。紧挨着解剖楼,有一幢平层的房子,两者之间,有通道相连。


  柳絮继续往前走,到走廊尽头左转,那儿有四级向下的楼梯。再往前,经过一小段更狭窄的没有窗的走道,就进到了那幢平层的房子里。


  这幢房子只有一个房间,房间外是比过道宽敞不了多少的大堂,通往户外的门虚掩着。柳絮知道有这么个地方,但是她从没有来过。


  房间的入口紧闭着,那是两扇嵌在灰白色墙里的钢门,柳絮往门的上方看,没错,室。


  但其实没人这么叫这个房间。它有另一个名字——尸池。解剖课上的那些尸体,就是从这里拖出来的。


  柳絮浑浑噩噩,仿佛大脑都被浸在了福尔马林液里,完全无法思考。不知是什么推着她,走到了钢门前,伸手去推。


  门丝毫不动。这是当然的,尸池惯常都是锁着的。


  柳絮松了口气,她觉得自己大约是可以离开了。但是她瞧见了门上的红字——“拉”。


  她握住了门把。


  门把阴湿,柳絮吓了一跳,抽回手。掌心全湿了,腻了一层无色的液体,凑到鼻前嗅嗅,似乎也无味,或许是被福尔马林的味道遮掉了。她随后发现另一只手也是湿的,原来出了这么多手汗。


  第二次抓上门把,柳絮试着拉了一下。她没有用很大力气,但门被拉动了。也许这门并不是钢的,只是木门外包了一层,所以并不很重。


  门里是更强烈的白光,尸池的灯全亮着!


  柳絮像是被人当头一击,上身后仰,差点晕过去,然后咳嗽起来。和外面的福尔马林气味比,门里扑出的那股子味道简直是固体。


  咳嗽的声音震天的响,还有回声。柳絮咳壮了胆气,把门拉开,走了进去。


  柳絮半眯着眼睛,以手掩鼻,用嘴呼吸,还是觉得辣。呼吸声很响,响得近乎喘息,在这座满是死腐气息的空间里,“嗬嗬”声清晰可闻。只有她一个人的喘息声,听不见别人的。


  顶上一排排上百支灯管放着静寂的光,照着一人高的尸池。这就像座建在平地上的游泳池,当然比标准泳池小一些,里面盛的也不是水,而是一整池的福尔马林。尸体们就泡在福尔马林里,不管他们曾是有洁癖的优稚女士还是终年田间劳作的农夫,现在都赤裸地浮在池里,哪怕是谁的脚指头顶着了谁的眼珠子,也都再没了抗议的资格。


  其实柳絮并不能看见池里的情况,池壁高过了她的眼睛。有铁梯可以爬上去,那铁都锈了,被腐蚀得厉害。


  尸池是这大房子里的唯一“摆设”,池壁和墙之间还有三米许的空间,就成了绕着尸池的四方形回廊。这回廊分明要比先前外面的走道宽敞,但站在这儿,无时无刻能感受到尸池坟墓般的压迫。


  “有人吗?”柳絮气息细弱,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一半,并不比她的呼吸声大多少。她吸了口气,又开口问了一次。这次声音响多了,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没有人回应。或许那人还没来,或许那人不会来。


  柳絮在门口踌躇了会儿,沿着左边回廊往前走。她总要绕一圈才能安心,否则总会情不自禁地想,在哪个她看不见的角落有人藏着。


  尸池的外壁是水泥本色的,灰黑发暗。柳絮挨着墙走,尽量离尸池远一些。每次到转角的时候,她都特别紧张,等转过去,前方空荡荡并没有人,才松一口气。


  转过第三个直角,前方还是没有人。再一个转角,就要回到大门口。这时,她却听见些声响。


  很难说那是什么声音,像是另一个人的呼吸,又像是轻起轻落怕被听见的脚步声。一下,一下,一下地从哪儿传出来。


  在这个房间里,声响会盘旋着带着回声绕出来,所以柳絮判断不出,这是从她前方出来的声音,还是背后。她迅速回头看了一眼,什么都没有,也许在前面。


  她想问一声“谁”,又不敢出声。她怕极了,却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心里空洞洞,好像心脏被挖掉了一样。她一步一步往前挨去,挪到了回廊转角,没停下来,一步就跨了出去。


  心脏突然间猛跳起来,一阵密集混乱的鼓点把她淹没,那不像是心跳声,仿佛心脏泵集了大量的血液,大江大河般在耳边流过。


  柳絮背靠着墙强撑着没有软倒。过了很久,其实可能只是几秒钟,她镇定下来。眼前是白光下的一条走道,什么都没有,那响声也不见了。


  也许是幻听,她想。


  当她走回到大门口的时候,那声音又出现了。


  柳絮几乎要推开门逃出去


  “谁,谁在那儿?”她终于大声叫出来。


  回声停歇的时候,那声音也消失了。


  大门边的墙角放了几支一头嵌了铁钩的竹竿,不知是派什么用处。柳絮拾起一根,长枪一样端在手里,向前走。走到转角,她先拿枪头伸过去,胡乱晃了几下,身子再慢慢转过去。依然是干干净净的一条走道。可是那声音又出来了。这次柳絮听得稍清楚了些,是脚步声。


  仿佛有个人在这四四方方的回廊里和她捉迷藏,柳絮走到这边,她就躲到那边。


  柳絮大口地喘着气,一发狠,向前快步冲去。那细细密密的声音时时从她沉重的脚步声里冒出来,但她又绕了个圈回来,眼前却还是空空的走道。


  柳絮端不住竹竿,一头拖在地上。她单手撑着尸池喘气,看见铁梯就在旁边,决定爬上去。


  站得高了,视觉死角会少很多。


  爬上去就看见了尸池的真面目,池内的大部分区域,都被一块块长方形的浮板盖住,这是为了避免福尔马林过快挥发,在浮板的缝隙间还能看见一些肢体。邻着铁梯的一小块地方敞开着没盖浮板,浮着四具棕色尸体。尸体背朝上,身上缠了绳子。柳絮现在知道手里竹竿的用途了,是勾尸体用的。


  柳絮的视线没在这些尸体上过多停留。她沿若尸池的边走,现在回廊的大多数地方都在她眼皮底下了,如果那个发出声音的人身材不过分矮小的话,应该……想到这里,柳絮忽然觉得,脚步声那么轻巧的人,会不会是个小孩子?


  而小孩子,正是喜欢和人捉迷藏的。


  她打了个寒战,打摆子一样从脖子抖到了脚脖子,差点没跌进尸池里。什么样的小孩子会在尸池边和自己捉迷藏?


  她不敢再想下去,持着竹竿往前走。一步一步一步一步,看不见的那些回廊死角在她眼皮底下徐徐展开。


  没有人。


  整个房子里,就只有她一个人。


  一个活人。


  有水声。像是有条鱼,轻轻在水面上打尾。福尔马林里哪来的鱼。柳絮扭头看去,在尸池靠中央的地方,有一小块没被浮板盖住。


  刚爬上来的时候,她记得自己扫过一眼,池子中央有这块空水面吗?


  那儿只有一具尸体,一样的背朝上,缠着绳索,长发,像是个女人。和其他用来解剖的尸体不同,这一具,似乎年轻得过分。


  而且尸体背上,有一块长方形白色的东西,是纸吗?


  那纸上写着什么吗?


  柳絮走到离尸体最近的地方。伸出竹竿,试着把尸体勾过来。


  很难。她试了好几次,明明已经搭到了缠尸体的绳子,却又滑开。认准了,差一点,认准了,还是差一点。她忽地醒悟过来,尸体在动。钩子搭上去的时候,尸体会动一下,所以就滑开了。


  身体已经冰得没有半点温度,心跳又不见了。她张开嘴叫,可是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或者有股力量把她的嘴塞住了,她根本就没叫出声来。


  起风了,哪里来的风?她扭头正见到大门缓缓合拢。是谁进来了,还是谁出去了。手里的竹竿晃动了一下,她把脸转回尸池,竹竿搭着的女尸,已经翻了个面,脸朝上。那脸,她非常熟悉。


  柳絮终于听见了自己的尖叫声,她叫得撕心裂肺,竹竿在手里变得很沉,脱手掉进尸池里。手疼,不知什么时候被毛刺拉伤了,她摊开手,看见血。她隐隐约约知道不好,但已经来不及,这血铺展开向她一扑,一切都旋转起来,她失了重心,翻进尸池里。


  浮板分开,池水把她淹没,那仿佛不是福尔马林,就只是水,冰冷沉重的水。她闭了眼睛,拼命地挣扎,却指挥不动自己的手和脚。周围那些没了生命的躯体围上来,她记起了那张脸是谁,是文秀娟。


  她能看见周围尸体的脸,分明紧闭着眼,却还是瞧得清清楚楚:年轻的文秀娟,年老的文秀娟,男的文秀娟,女的文秀娟。她没有任何一刻像现在这么恐惧,这恐惧来自周围的一个个文秀娟,这恐惧里夹裹了狰狞充满了绝望,却奄奄一息衰弱无力,即将和她的生命一起远去。众多尸体中的一具动起来,伸出手,掐住了柳絮的手臂。柳絮没有半分挣扎的力气,就这样任由自己被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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