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说头胎必须保住,不然这家人德行有亏,会被村里人指指点点。
可怀孕后,婆婆不许我去产检。
孕36周,我早产了,医生说孩子不正常,根本活不了。
1
就是这个地方。
李晓童习惯性的摸着自己的肚子,孩子今天异常的躁动不安,应该也是和妈妈一样害怕吧。
产前诊断中心——几年前的那种蚀骨噬心的痛被这几个字彻底从沉睡的记忆中唤醒,一瞬间她的手控制不住的轻微颤抖起来,肚皮也一阵发紧发硬,假性宫缩,可由孕妇情绪波动等因素导致。李晓童赶紧调整自己的呼吸,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强迫自己平静下来。
所谓的产前诊断,是针对可疑出生缺陷的胎儿在出生前应用各种检测手段,全面评估胎儿在宫内的发育状况,对先天性和遗传性疾病作出诊断,为胎儿宫内治疗及选择性流产提供依据的科室。
“你看看你,怀个孩子都怀不好!”
李晓童的神经一下紧绷了起来,转头看过去,一个老妇人正一脸嫌弃的不住埋怨着身边泪流满面的年轻孕妇,安静的候诊区,老妇人瞬间成了焦点。孕妇旁边蹲着一个男人,只顾着抱着脑袋唉声叹气,看样子应该是她的丈夫。
李晓童只觉得气血往上翻涌,一手护着肚子一手撑着椅背站了起来。
“嚷嚷什么,什么叫怀个孩子都怀不好,说谁呢?”
老妇人看着李晓童,刚要回嘴,一打量齐刷刷看向她的目光又不甘心的咽了回去,在这个候诊区等候的病人,有些就是她说的“怀个孩子都怀不好”的孕妇。
“就是,孩子又不是一个人就能怀上的,说不定是谁的问题呢!”
老妇人在窃窃私语里别过头去。
叫号机里在喊着李晓童的名字,她路过老妇人身边的时候,清清楚楚的听到一句,“儿子,别难受,孩子在她肚子里,肯定是她的问题,不行就离婚!”
多么陌生又熟悉的语调。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又吐出,她坐在了医生的面前。
医生一边认真的看了B超报告单,一边自言自语,
“高龄孕妇,孕周二十八,B超测量头围双顶径在二十九周,股骨长在二十七周+四,相差一周左右,还有,肾盂轻度分离,这问题也不大,B超医生让你来的?”
“医生,我是不是应该做个脐带血穿刺?”
李晓童并不回答医生的话,她关心的是不是要做这项检查。
医生放下报告单,抬头看向李晓童,
“高龄,可以做了排查一下,你以前做了些什么检查?”
身边的助手把电脑显示屏朝着医生推了一下,
“你这产前检查做的挺全面啊,NT,唐筛,无创DNA,你还做了产前诊断,羊穿……羊穿结果也完全没问题,孩子很好啊。”
“那不用做脐带血穿刺了吗?”
李晓童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失望,这让医生很不解,一般的孕妇都会担心害怕各种检查伤害胎儿,李晓童的反应显然不太一样。
“你知道脐带血穿刺是侵入性检查吗?”
“我知道,有感染和流产的风险,但是不都说优胜劣汰吗?像那些出血保不住的孩子可能本来就不健康吧。”
助手偷眼看了看医生,这样的孕妇她是第一次见到,理智的近乎苛刻,根本不像一个孕育生命的准妈妈,起码她没有从李晓童身上看到一点儿对胎儿安危的担心和顾虑。
“我问你一个问题,希望你能如实回答。”
医生的口气反而柔和下来,
“你,这是你的第一个孩子吗?”
李晓童猛的抬起头,目光中明显的有慌乱有焦虑不安,还有一闪而过的疼痛。
医生也不再追问,看着显示屏上的各种检查项目的结果,叮嘱道,
“没关系,定期产检,据我来看,孩子很好,你可以适当的喝点孕妇奶粉,少吃点糖分高的食物和水果,多晒晒太阳,最重要的,心情要保持愉快,回去吧。”
叫号机的声音响起,下一个病人已经在诊室门口等候,李晓童接过医生递过来的B超报告单,道谢后慢慢的出了门。
2
丈夫齐伟打来电话,医院好好等着不要乱动,他已经下班,正在赶来接她的路上。
一辆救护车呼啸而来,一个戴着氧气面罩的小小的孩子被医生小心翼翼的抱在怀里,一群人尾随在后,医院走去。
夏天的风也带着股炙人的热气,医院的门口,只觉得脸上冰凉一片,抬手一摸,不知道什么时候流出的眼泪挂在稍显浮肿的腮边。
她转过身看着那个远去的陌生的孩子,满眼心疼,一颗心像被人放在地上揉搓,锥心刺骨,一滴泪滚落在隆起的肚皮上。
这不是她的第一个孩子,她的第一个孩子随着那些伤害一起被留在了她的第一段婚姻里。
那些人和事她永远不想提起,唯一不能忘记的是她那个可怜的孩子。
一个有着特殊面容、生下来就疾病缠身被家人嫌弃只短暂停留的孩子,可孩子有什么错?错了的是那些大人,也包括她。
李晓童的第一次婚姻在八年前,年轻的她一头栽进爱情里,听不进父母的任何劝告。
然而时间总会给人答案,在她怀孕以后,有些事情慢慢的就变了模样。
从孕十二周建档立卡开始,做了第一次B超之后,她就开始了轻微的出血现象,接着她就被前夫以方便照顾为由送回了他的老家,由前婆婆照料。
刚进家门的第一天,前婆婆就告诉李晓童,这一胎无论如何都要保住,因为在他们这里有个约定俗成的说法,婚后头一胎的孩子保不住,那是这家人德行有亏,会被人指指点点,一辈子抬不起头来做人。
李晓童那时候有点吃惊,在现在这个年代居然还有一些角落依然保留着如此愚昧的思想,就连她那个接受过高等教育的前夫,对这样的说法也是默认的,对他母亲接下来的做法也是默许的,甚至是纵容的。
前公婆齐心协力的阻止李晓童去定期产检,一致认为孕早期的出血,和李晓童第一次去做B超检查有莫大的关联,他们担心珍贵的头一胎会被影响。
现在想起来,她那时候的价值或许就是一个生育的工具,安全的生下头一胎的工具。
她每天要做的就是卧床养胎,前婆婆尽心尽力的伺候着她,或者说是伺候着能安全产下头一胎以证明他们家人德行的人形容器。
年轻的她只欢喜于孩子在她肚子里一天天的长大,尽情的体会着孕育的艰辛和喜悦,直到怀孕三十六周突然破水,孩子的提前出生给了她当头一棒。
新生儿科的医生说,“孩子早产,头大腿短,四肢不成比例,怀疑脑积水,孩子现在呼吸窘迫……你孕期是在哪里做的检查?这种情况医生没有建议你去做产前诊断吗……”
那是她第一次听到“产前诊断”这个词,可是这个“第一次”对于一个已经降生的小生命来说,是如此致命。
她扶着墙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新生儿科的走廊里,忍受着侧切缝针的痛苦,那个坚持要她顺产,说这样才有利于孩子生长发育的婆婆此时早已不见踪影,避之不及的样子像是晚走一步就会被厄运缠上,临走前只留下一句话,
“你看看你,怀个孩子你都怀不好,我那么伺候你,你不仅早产,还给我们生个这出来,我们家的脸面都让你丢光了!”
……
孩子的父亲坐在医生面前的凳子上,听着医生冗长的讲述复杂的病情,
1,先天疾病无法治愈,并容易伴发其他发育异常,大概率由于基因问题所致。
2,早产,已经出现呼吸窘迫,大概率是心肺问题,一旦确诊,治疗起来费用不菲。
3,面容相对特殊,21—三体综合征的可能性极大。
4,医院目前的条件,如需系统治疗,医院,转运的途中极有可能会发生意外。
5,作为孩子的亲人,谨慎决定,毕竟一个签字就能决定一个小生命的生死。
医生的建议是,孩子已经娩出,本着人伦道德,也可以先交一小部分的费用维持基本治疗,等检查结果出来,再决定是否放弃抢救,起码,要给孩子一个等到最后结果的机会。
……
“意思是说,即便我们治疗了还有可能活不下去,或者是侥幸活下去了,代价巨大,还有很大可能他是个……傻子?”
“我的孩子怎么可能会是个傻子呢?我们没有做过孕前检查,会不会是他妈妈的基因问题,传给了孩子……”
“为什么怀疑是孩子妈妈的基因呢?也可能是突变,毕竟怀孕是一个复杂的过程,我们不会猜测,可以检查。孩子不能等,需要你尽快明确,是否等孩子的检查结果出来再做决定,治疗或者放弃……”
医生在催促。
李晓童艰难地挪到门口,看着坐在凳子上的那个人——孩子的父亲,他把头垂的低低的,看不清他的表情,这个时候还能理智的权衡利弊,条理清晰的分析问题,她只觉得这个人好陌生,似乎离她好远好远。
“那不是活的越久,受的罪就越多,最后还可能人财两空,还是早产啊,怎么能早产……”
钻进她耳朵的话变得飘忽,她伸出手去,却不知道自己想要抓住什么,只觉得刺眼的白色灯光让人感到眩晕,倒下去的一瞬间,她看到医生越过她孩子的父亲,惊呼着向她冲过来……她像是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她怀了一个孩子,做了一个母亲。
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清晨,侧切缝合的伤口再次撕裂后二次缝合,她不觉得痛,心里的那种焦灼和牵挂促使她欠起身子,她想去新生儿科看看,尽管她什么都看不到也什么都做不了。
一双手按住了她,因为她执意结婚而少了联系的父母亲守在她的床边,正热敷着她因为打针而淤青的手背,花白的头发下是红肿的眼睛。
母亲看向她的目光躲闪着,一只手在父亲的背后死命的扯着他的衣服。
“她早晚要知道的。闺女,那孩子……”
父亲甩开母亲的手,艰难的咽了口唾沫,像是咽下了满口苦涩,
“那孩子……没了……跟我们回家吧……”
3
李晓童坐在丈夫齐伟的车里,满脸泪水。齐伟吓坏了,哆嗦着把车停在路边,一迭声的问,
“怎么了这是?检查结果不好吗?”
他有点慌,从妻子怀孕的那天起,全家便如临大敌。
他负责接送妻子安全出行,父母亲负责妻子衣食无忧,因为他和妻子都是高龄,所以各项孕期检查都是谨慎对待,从不缺席。即便觉得妻子有时候有点过分担忧,但是全家人愿意迁就她,怀孕的女人情绪容易受激素变化的影响,这都是平常。
“说是孩子头大腿短……”
妻子有过一次失败的婚姻,从前的事情并没有瞒着他,他还是知道一些的,一听这话也有点紧张起来。
“医生怎么说?”
“医生说没啥大事,但是我不放心!”
“我觉得咱的各项检查都挺好的,也应该没啥大事,你要是不放心,医院再去看看,你想哪天去?”
齐伟拿了纸巾小心的拭去妻子脸上的泪,从前的伤害他无法抹平,但是现在和以后,她就是他的宝。
“我想下周再去,看看孩子的腿长长了没有,医生说可以喝点孕妇奶粉,再晒晒太阳……”
“都听你的,现在咱先回家吃饭,爸妈等着咱俩呢,明天,明天我把奶粉啥的买回来,不怕,放宽心!”
“来,你看我!”
李晓童一转头就看到丈夫瞪的圆圆的一对斗鸡眼,耍宝搞怪的模样让她“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笑了就好,齐伟松了一口气,发动起了汽车,平稳的驶入车流。
进入孕晚期后,李晓童特别容易饿,因为脏器被胎儿挤压,此刻,她听到自己的后腰位置传来饥肠辘辘的声音,折腾了这半天,现在她觉得能吞下一头猪,肚子里的孩子也开始不依不饶起来,在肚子里闹腾的厉害。
“别怕,我那时候怀齐伟的时候,他也是头大腿短,生下来确实头大,腿后来长的也不短,这个跟遗传也有关系,你要再去检查的话,我陪你去。”
婆婆一边给她夹菜,一边安慰她,还不忘支使儿子给儿媳妇添汤。
“奶粉你不用去买了,我今天刚好买了两罐孕妇奶粉,配着钙片一起吃,前两天听齐伟说你半夜小腿抽筋,喝点这个看看能不能缓解一下。”
“喝完再让你妈妈买!”
公公接着婆婆的话,因为年龄问题,耳朵功能退化,有点点耳聋的他说起话来的音量突兀的大。
一家人都对着他笑起来,他不明所以的也跟着憨憨的笑。
李晓童有点鼻酸,这才是她想象中家的样子,希望能一直这样,希望那个头大腿短的噩梦永远留在久远的暗夜里,希望她的孩子永远不必承受病痛的折磨,健康平安,一生被爱。
4
医院B超复查的日子,这次的阵仗很大,全医院,倒让李晓童更加紧张起来,公公在不远处不时的向这边张望,婆婆手里拿着装着温水的保温杯,